折戟沉沙——七星龙渊

1

阳光刺目,太阳在天穹骄傲的俯视大地。

一处山脚,树木葱茏,不时传来鸟儿的啁啾声,微风拂过,林海涛声阵阵。在这茂盛的林海中,赫然有一处房屋,屋子前有一铸剑炉,炉子旁边有两个人在铸剑。袅袅黑烟绵绵不断的从铸剑炉中逃逸而出,涌向天空,把原来明净的天空染出了一条黑色丝带。此外,“当”“当”的金石交接声也是颇有规律的从铸剑炉旁传出。

铸剑炉旁的两个人一直在忙碌着,一直忙碌着。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这般忙碌了多久,似乎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也不会关心这里的景色如何。他们只是一心一意的重复着那在别人看来无聊的动作。他们醉心于他们正在铸的剑,以至于他们忘记了此为何时何地。

时间在金石交接声中慢慢溜走,慢慢带走他们的生命。他们不会为此而悔恨,因为铸剑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为了正在打造的这把剑呕心沥血了不知几多时光,他们甚至为了这把剑而凿开了茨山,引集天地灵韵的清凉溪水到七个池中。

有志者,事竟成。傍晚又至,在这薄暮暝暝时刻,金石交接之声遁去了,接着,伴随着一声“兹”的声响,团团白雾袅袅升向天空。寂静,山林寂静了一下,如人之心悸。随即,一声爽朗的笑声响起,欢喜,无尽的欢喜。两人中的一个俯看手中用铁夹夹着的剑。剑身铮亮,如高山上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龙盘卧。“哈哈哈,我们,我们终于铸成此剑了,天下无二的剑。”那人开心的说道,如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玩具的小孩似的。

“龙渊,就叫此剑龙渊吧。”另一个人不知何时到了那个人的身旁。

手持利剑的人兴奋的看着另一个人,眼中的喜悦不言而喻。“好,就叫龙渊。”那人郑重的赞同道。

夜幕下,利剑出。有谁能预料到此剑的命运呢?又有谁能预料到日后能拥有此剑之人跌宕起伏的人生呢?

2

公元前522年冬天,大楚国,千里江山,万里飘雪,广袤的国土上是大片片的积雪。银装素裹的大地上,一人一马在柳絮般的飞雪中如离弦之箭飞奔着。那个人发髻之上是一根紧束的黑丝,没有高冠,只有身上的流苏锦衣表明他是当时的贵族。可是,他的脸上满是风尘,悲伤,还有被雪水覆盖了的泪痕,只有他的微红的眼睛表明他曾经泪流。他的眼睛明亮,带着深深的悲痛很愤恨。

骏马过处,深深的蹄印连绵成无尽的丝带,似可以绵延至天边。马上人不停的催促着身下的骏马疯狂奔驰,他并不怜惜任劳任怨的马,也不在意如万千飞蛾扑向自己的雪花。他只是看着前方,看着风雪中的天边。东北方的宋国,那是他的目的地。太子建,那是他要找的人。

策马扬鞭中,他又想起了妻子自缢的那一幕。如杨柳垂下的身体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婀娜,容颜也没有了往日的清丽,只有如鱼肚般的白色,她的脖子下是紧绷的白绫。思绪漫漫,心中的悲痛如北冥之水汤汤无穷。马上人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悲痛情绪,不让自己的泪水失控。

终于,前方出现了朦胧的城池,沃野中驭马奔驰的人的脸上露出了似有若无的笑容。渐渐的,城头上的守城官兵也可以看见了,威武的甲胄,阳光下闪烁寒芒的长枪。终于到了,宋国都城——睢阳。马上人感到了一丝欣慰。太子建,等我。

进入城池,疾驰依旧,他不甚关心街上行人,但睢阳城人的种种议论、表情以及睢阳城中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氛让他心中为之一沉。难道宋国有变?顾不得多想,他催马直奔驿馆。他知道,太子建一定在宋国驿馆内。

到得驿馆,他飞身下马,将缰绳交到驿馆工作人员手中,自己则大步流星的走进驿馆。在与驿馆官员说明了身份来意之后,他被人领到一间屋子前。推开门,走进屋内。

“太子。”他对着空空的屋子激动的喊了一声。

随着他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内屋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仅仅几拍心跳的时间,一个身着华服,面容疲倦的年轻男子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太子。”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微颤,除了激动还有哽咽。

望着逆光站立的来人,太子建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随后,悲痛爬上了年轻面庞,眼睛里泪水莹莹。

“伍子胥。”太子建也声音颤抖的唤了一声。

来人正是伍子胥,楚国良臣太傅伍奢之子。

两个男人相见,分外激动,竟然不顾种种礼节而相拥而泣。这世间能有什么样不堪的遭遇能让一国太子与太傅之子在异国他乡相遇时潸然泪下呢。

3

旬日前,郢都。

寒冬时节,无论淮南淮北都很冷,但南北的寒冷截然不同,不同的地域衍生了不同的寒冷。北方的冷是干冷,干燥却并不是十分难受,而南方就不一样了,因为空气中总是饱含着水分,冬天就与湿冷结成了同盟。湿冷的冬天,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切肤,如荆棘鞭打,分外难受。

在湿冷的冬天里,郢都的楚国人本该安安分分的呆在各自的屋宇,围坐在火炉旁谈天说地,或者站在廊檐下,静看日升日落,雪积雪融以打发冬天寂寥的时光的,可是现在,寒风呼啸的宽阔街道上总有布衣行人或者香车宝马来来往往,简陋的酒店里也总是聚集着一群衣着朴实的人在眉飞色舞的谈论着什么,或小心,或唏嘘。

这一切的不同寻常与这座大城里一座豪华的府邸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伍奢府邸。众多的士兵将偌大的府邸围的水泄不通,冰冷的铠甲和指向天空的长枪在冬日的阳光下烨烨生辉,府邸朱红的大门和精致的飞檐在现在看来似乎成了一种讽刺。远处看热闹的闲人偷偷的看一眼被林立的士兵围起来的豪华府邸,然后怀着各异的心情离开,无论心情如何,总之这日的谈资有了。府邸围墙里面,一派清冷萧疏的景象。无论是道路旁还是庭院里的树木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地上的积雪也无人清扫。各个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伍奢的妾侍们花容失色,涕泪横流,正室表现得比较镇定,但也是不住的叹息,每叹息一声,她的哀怨便增添一分,叹息之声也更是沉重一分。下人们也是满脸愁容,不知明天是否还能看到太阳如往常一样升起,在这自顾不暇的时候,他们更是不会安慰夫人主子们。整座府邸被浓浓的哀愁笼罩着,似乌云蔽天,隐隐透出一股末世的悲凉。

百年兢兢业业换得一时太平安逸,君王一道旨意便可让所有的功勋烟消云散,让一生从此飘零。纵使是在楚国立威数百年的伍氏也难逃此命运。

大楚国王宫修建的甚是豪华气派,将一个雄踞一方的大国的气势展露无遗。郢都是千里楚国的一颗明珠,而王宫则是这颗明珠上最耀眼的那一点。深居王宫的楚平王一直为自己可以生活在楚国最耀眼的地方而自豪,为着可以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指点千里楚国,为着可以掌握无数人的生杀大权,为着拥有生杀予夺统摄全国的无上权力。

王宫暖阁内,火炉的热力将空气哄得暖洋洋的,人置身其中,丝毫没有冬日的瑟瑟寒意,只有春暖花开般的惬意。楚平王双目微闭,斜躺在偌大的椅子中,津津有味的听着下面乐师的弹唱。优雅婉转的琴声如丝丝缕缕的柔滑绸缎裹着楚平王,又似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温婉女子抚摸着。在这样惬意的环境中,楚平王的眼皮越发沉重,睡意缠绕着他,让他全然忽视了身边还有一个宽衣博带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神情甚是恭敬。看到楚平王恹恹欲睡的神情,他的眉头微蹙,眉毛就快拧到一起了。突然,他意识到他的举动是多么的大不敬。如何能对楚王表现出不满呢?他睨了一眼弹唱的乐师和翩翩起舞的舞女,然后小声的唤醒了楚王。

“嗯。哈哈,本王竟是差点睡着了。”醒来的楚平王微笑着对唤醒他的男人说道,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可那个男人却并不认为面前的楚王多么和蔼,甚至他无法将和蔼这两个字与楚王联系起来,他清楚的知道,这个穿着锦衣华服看似平易近人的楚王刚刚将楚国肱骨大臣伍奢打入大牢,将太子逼得仓皇逃楚。

“我王,臣方才所说……”

“无忌啊,以后说事尽量简捷,无需饶舌。你看,我这都快被你说得睡着了。”楚王的这段话没有丝毫责备的语气,相反,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很信任眼前的这个男人,若不是他,自己绝不会发现太子的狼子野心,绝不会知晓伍奢的惊天阴谋。

“喏,是臣的不是。”费无忌陪笑着说道。

“那个,你之前说何事来着?”楚王调整了一下姿势继而问道。

“臣启我王。伍奢……”费无忌的话刚出口,楚王不满的声音就不出所料的传入耳中。

“怎么又是这个大逆不道的伍奢,此事岂非早已了断,只等来日问斩便是,你为何又提。”楚王已经动了肝火,下面的乐师舞女一惊之下都停止了所做之事,丝竹之声顿止,唯美舞蹈也停了。

楚平王不耐烦的向乐师舞女挥了挥手,让她们先行离去。楚平王虽然对伍奢这个名字恼怒万分,恨不得亲自操刀将伍奢碎尸万段,不想让伍奢这两个字再搅扰了自己方刚安定的心海,但费无忌并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他既然在这个时候提及伍奢定然有着不用寻常的事情,这一点,楚平王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他并没有粗暴的赶走费无忌,而是在发了一通牢骚后赶走无关之人让费无忌接着禀报。

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费无忌将楚王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对楚王的心理也揣度得一清二楚。他的心里像绽开了一朵馥郁芬香的花朵,嘴角几乎就要挂出丝丝笑意了。费无忌知道此刻绝不是得意之时之地,生生忍住了,转而作担忧状向楚平王再次禀报。

“臣禀我王。伍奢虽已伏法,然其尚有两子。此二人文韬武略,素有人望,若是将来……”说道这,费无忌的声音消失了,似有什么东西突然进入了费无忌的咽喉,将剩下的话堵住了。费无忌知道,下面的话无需言明,楚王自会心领神会。对于历经宦海深谙权术的费无忌来说,这种话说一半的艺术他已经炉火纯青了。

人心易变,人心易妒,人心易忧,人心易怒。

楚平王意识到了伍奢之子是一大隐患,必须斩草除根。

“以卿之见,该当如何?”楚平王阴沉着脸,冷森森的问道。

“可以其父质而召之。”费无忌控制住心中的狂喜,压低声音说道。

寂静,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和炭炉里不时发出的噼啪声。费无忌在等待着,安静的等待着。他相信,楚平王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去做的,他太了解楚平王了,就如同了解自己手心的纹路一样。

突然,楚平王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常的冷峻。但费无忌知道,在这冷峻的面容下是怒火的燃烧,是汹涌的暗流,风暴又来了,在自己的精心策划下。

“走,随本王一同去探望一下伍奢吧。”楚平王冷漠的说道。

“喏。”费无忌应道。

4

两辆华贵的青铜绍车辘辘驶出了王宫的大门,向城里关押罪犯的大牢而去。因为罕有人在冬天到大牢,在王宫通往的大牢的路上是满满的一层积雪,绍车所过,清晰的车辙印在周围白雪的衬托下分外显眼,刺眼。

到了大牢前,值守狱卒三步并两步跑到绍车前迎接楚王和少傅费无忌。

“带本王去看看伍奢。”下了绍车,楚王威严的对狱卒命令道。

“喏。”干练的狱卒领命后向关押着伍奢的牢房走去,他的身后是楚王和费无忌。

无论什么季节,牢房内总是阴暗潮湿的,并夹杂着种种难闻的气味。腐烂味,汗味,人肉焦味……这些味道时时刻刻折磨着牢里的犯人,将他们的意志消磨。楚王和费无忌一进入大牢,两道眉毛就拧到了一起。虽然每见到一个狱卒就会得到恭敬的鞠躬,但这丝毫不能让他两心里阳光普照。

到了关押伍奢的牢房前,狱卒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坚硬冰冷的铁索。金属撞击的声音惊醒了假寐的伍奢。一转头,伍奢看到了身着锦衣的楚王和费无忌。

“伍奢,楚王和费大人来看你了。”狱卒对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伍奢喊了一声。

狱卒退了出去,这间牢房内剩下伍奢、楚王和费无忌三人。看着眼前的楚王,伍奢心中有东西在翻涌。伍氏为楚国披肝沥胆数百年,代代忠良,可眼前的这位奢靡纵欲的楚王却让自己深陷囹圄。伍奢感到酸楚、悲愤。

“大胆伍奢,见到楚王还不拜迎。”一旁的费无忌声色俱厉的对伍奢喝道。

伍奢闻言,将目光转到了费无忌身上,他的目光渐渐锐利,变成了逼人的匕首。可转瞬之间,伍奢的目光又变得迷离,脸上神色凄然。自己已经身败至此,又能将费无忌这个罪魁祸首怎么样呢。

“奸佞宵小。”伍奢悲愤而无奈的说道。

“你……”费无忌想说什么,但楚王伸出一只手臂制止了他。欲言又止的费无忌只能狠狠的瞪了一眼伍奢。

楚王走近两步,看着眼前落魄的伍奢,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稍微收敛了一点。是怜悯与不忍?还是舒畅与快意?楚王自己也不清楚,但他的语气明显有了一丝柔和。

“爱卿啊,看来你所受的皮肉之苦不轻啊。”

伍奢诧异的看了一眼楚王,惊异于楚王竟会流露出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可多年沉浮宦海的经验告诉他楚王此行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看望他。他又把目光收回,静候楚王的下一句话,因为楚王下一句话很可能会暴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伍奢啊,你祖上尽是忠良,唯你大逆不道,勾结太子欲谋逆篡位。本王念你祖上对大楚国甚有功劳,现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若你能召回你那两个在外的儿子,吾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本王也是爱莫能助啊。”楚王说完竟是微微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让伍奢的心弦发出了颤动的轻响。他目光迷离的望着粗糙屋顶的某处。

“伍奢,楚王宽宏大量,你可不要不识抬举。”费无忌帮衬着说道。

良久,伍奢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一叹,似叹出了千古以来受冤良臣的无奈。

“罢了罢了。”伍奢喃喃着,接着,他幽幽的道:“我有两子,一为尚一为员(即伍子胥)。伍尚为人仁厚,若是召之,其必来;伍员性子刚烈隐忍,必不来。”

楚王和费无忌闻言皆有怒色,费无忌知道当着楚王的面不能太放肆,只是在一旁干生气,而楚王则不同,他抛下了一句“既如此,本王自召之。”后拂袖而去。

“哐当”牢门又一次关上了,牢里只剩下了伍奢一人。他两眼怔怔的看着上方斑驳的顶部,眼神空洞迷离,眼中似有重重不散的雾气。伍奢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儿啊,为父对不起你们啊,父为楚臣,生为楚人,死为楚鬼,只是连累了你们了。”伍奢想着,他的内心极不平静。王命难违,但他更希望儿子能违背王命,从此远离朝堂。他仿佛看到万顷洞庭湖上飘摇着一叶扁舟,只要一个浪头,这小舟便会倾覆,这小舟是自己,是儿子,是伍氏,是大楚。

5

当楚王使者到达时,伍尚和伍子胥正在伍尚的府邸小聚谈心。伍尚简朴的书房内放着一张古朴的黑色长案,长案上放着两只青铜鼎,鼎里是云梦泽肥美的鱼,此外还有剩着兰陵酒的酒爵和静静躺在案上的箸。伍尚和伍子胥兄弟两人隔案对坐,在两只鼎蒸腾的热气中侃侃而谈,兄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举杯投箸,相谈甚欢。

“大人,楚王使者来了。”家老匆匆走进来对着正在酣谈的伍尚说。

伍尚和伍子胥闻言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家老。待回过头来看向长案对面的人时,发现对方也是眉头微蹙,脸上满是困惑与不安。欢乐的气氛被家老的消息弄得荡然无存,如早春的暖意被突然袭来的寒流一扫而空。伍尚和伍子胥心中都有一种莫名的不安,风雨将至啊。兄弟两人清楚,楚平王荒淫奢靡,历来无暇传唤二人,今日突然派使者前来,只怕来者不善。

“兄弟稍待,待我前去一探究竟。”伍尚放下手中酒爵,起身跟着家老前去会晤楚王使者。

看着伍尚离去的背影,伍子胥凝眸略一思忖,觉得还是在此处等待为好,若是伍尚久久不回,自己当立即离去,若是回来,也好一同商议对策。

时间如细沙过指,伍子胥不安的等待着。火炉里的火舌晃动着,如小人跳跃,伍子胥每看一眼火炉,心中就焦急一分。

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伍尚大步流星的回来了。只是看了伍尚一眼,伍子胥就知道事态不妙,因为伍尚脸上的凝重神情在自己的印象中从未在兄长的脸上出现过。伍尚的举动——关门也说明了楚王使者带来了非常不好的消息。

“子胥,出大事了。”伍尚虽然脸色难看,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没有一丝波澜。

“郢都方面果真出事了?”伍子胥问道。

接着,伍尚把他会见楚王使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此次楚王使者并非孤身前来,随他而来的还有数十名甲士。使者告知,其父伍奢因伙同太子谋反已经身陷囹圄,现楚王感念伍氏有恩于大楚,只要自己和伍子胥回郢都,便可放了其父伍奢,否则立斩不赦。

听完伍尚的陈述,伍子胥只觉胸中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几乎可以将自己焚烧为灰烬。

“昏聩楚王,不识忠良,听信谗言,社稷何存。”伍子胥愤怒的说完这句话后,感觉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于是,他接着道:“楚王召我兄弟,非为活我父,实则是担忧你我成为日后祸患,他以父亲为人质而召唤你我,等我等一到,父子皆亡。依我看,不若你我都逃奔他国,借他国之力为父雪耻。”

伍尚听完伍子胥的话,脸上的忧愁稍减。

“你所说我何尝不明了,只是若你我复仇不成,岂不成天下笑柄。子胥,依我之见,我回郢都见父亲,你立即去他国,以求日后复仇。”伍尚看着伍子胥郑重说道。

看着伍尚严肃的脸庞,伍子胥心中一酸,眼中泪水盈盈。看着自己的哥哥赴死,自己却只能逃奔他国,心中怎能不酸楚,更何况一同死去的还有父亲。

“快走,我对楚使说不知你在何处,并说我回来只是拿取一些衣物。趁此良机,快走。”伍尚叮嘱道。

伍尚走了,跟着楚王使者和数十名甲士。伍子胥也走了,他从伍尚府邸的后门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在自己的住处,伍子胥看到了怕连累自己而悬梁自尽的妻子。带着满心悲愤,伍子胥骑着快马离开了,向着宋国而去。

在伍子胥逃亡的时候,伍尚和伍奢以及其他家人被押到了刑场。伍氏家族除了伍子胥,所有人在雪花纷飞的天空下跪在冰雪覆盖的刑场上,他们的身后是行刑手。蓬头垢面的伍奢仰首望天,悲怆号呼“楚之君臣苦矣。”刀光霍霍,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如血色莲花绽放。围观的楚国人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具体在说什么。

6

睢阳驿馆内,伍子胥和太子建隔着一张长案相对而坐。刚刚见面的两人都有千言万语要吐露,要向对方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然而,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刚才的一场相拥而泣,二人都没有表现出情绪的波动。鼎内的食物已经被吃光了,房内火炉不时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良久,终于有人开腔了。

“太子欲久住睢阳?”伍子胥轻声问道。

“怎么可能久住,睢阳不是久留之地。”太子建淡然一笑,道。

“宋国出事了?”伍子胥面露诧异之色问道。虽然他在一进入睢阳时就感觉到宋国隐隐有大事发生,但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我想先生在来时已经觉察到睢阳的异样了。如今送国华氏劫持了宋元公,国内无论朝野还是街市,皆人心惶惶,如何有人能顾及到你我。如此是非之地,速速离开为上。”太子建无奈的说道。

“既如此,请太子与我即刻动身前往他国。”伍子胥听完太子的感慨慨然说道。

太子建听伍子胥这般说,抬头看向伍子胥。只见伍子胥脸上虽有风尘之色,但一双眼睛很是有神,其中是无法抑制的热切。

“不,明日再走不迟。你这些时日马不停蹄的奔波也是累了,歇得一宿再动身。再则,离宋之后该往何处还需思量。”太子建平静的说道。

“好。”伍子胥应声道。他知道太子建之所以还要在这是非之地停留一日很大程度上是怕自己过度劳累,自己不好拂逆了太子好意,只好答应。接着,他又想到了楚王,若是楚平王能有太子建这般贤明,楚平王何至于给天下以抢夺儿媳的笑柄,楚国何至于落入险境,伍氏又何至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地步。楚平王无道,楚国苦矣。

翌日,伍子胥和太子建商定好前往郑国。用完早膳,伍子胥和建收拾一番后就骑着快马离国奔郑而去。

伍子胥以为郑国会是一个光辉的开始,以为他们会在郑国平安无事,得到郑定公的照拂,然后设法图复仇大计。只是天意弄人,上天对他的考验还不够,上天对这个游戏还不满意,他要让伍子胥再一次陷入颠沛流离之中。

在到达郑国之后,郑定公好生招待了自己和太子建好些时日。生活本可按照自己的设想按部就班的铺展下去,可太子建的举动让情形陡转直下。一块巨石落入平静的湖水中,惊天波澜让人迷乱。

那时已经是春天了,初春时节舒适的气候让人心情舒畅,太子建就在这时出访的晋国。若得强晋支持,自己重回楚国做太子或者说做楚王将不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为了达到目的,太子建答应了晋顷公的条件,与晋顷公合作。

晋顷公让太子建作为晋国在郑国的内应,自己则率领大军在外围攻打郑国,待得攻下郑国后,给太子建广袤的封地。太子建按照晋顷公所言做了,但是……他失败了。郑定公得知了太子建的阴谋。当伍子胥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太子建已经被郑定公逮捕,随时都会被处以极刑,而自己也被暴跳如雷的郑定公全国通缉。

太子建与晋顷公合谋欲吞灭郑国的事情震惊了郑国朝野。在郑国王室贵族和无数平民的谩骂之中,太子建碧血横飞,死在了郑国这片异国土地上。

伍子胥的心再一次流血了。太子建在他乡被赶上刑场,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偷偷的看着,偷偷的流泪。连太子都无法保护,自己与楚王的血海深仇何日得报?伍子胥一遍又一遍的叩问自己。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无能为力,那么多的悲恸,但更多的是无法释怀。因为无法释怀,所以痛上加痛,痛得更持久,无时无刻不饱受煎熬。

伍子胥带着满心伤痛和愤怒离开了郑国,因为对仇恨和自己的无能无法释怀,即使已经走了那么远,见了那么多的人,心还是在汩汩流血,身上的悲伤气息也未曾减轻一分一毫。

随伍子胥一同离开郑国的还有另一个人,一个年方四岁的孩子——太子建的儿子——胜。对于公子胜,伍子胥心中说不出的愧疚。仇恨蒙蔽了伍子胥的双眼,让他眼中的事物总是染上鲜血的红色,但仇恨没有泯灭他的良知,他知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公子胜。

苍天无情,让你我皆成孤子,你我祸福相依,我长你幼,我必尽心照顾你。

7

昭关。

经过多少日夜的艰苦跋涉,风餐露宿,伍子胥与公子胜终于到达了昭关。昭关是吴楚交界,吴楚交恶多年,昭关守备森严,对出入人员审查极其严格。自从伍子胥出逃的那天起,缉拿伍子胥的榜文就被楚国官员贴满了楚国的每一处关隘和县州,楚国大多民众都知道楚国有一个叫做伍子胥的要犯。

远远看着前方依然围着榜文交谈不已的几个布衣,伍子胥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在离开郑国的时候伍子胥就明确了投靠楚国的宿敌——吴国的念头,他相信自己的才智在吴国一定会开出令人满意的花朵,凭着这朵花的芬香,他可以让吴王答应他为他复仇。现在,伍子胥很想在茫茫大草原纵马狂奔或者仰天长啸一句“天欲亡我也”以排解心中的绝望,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这是在昭关,在谈伍色变的昭关。伍子胥下意识的握了一下腰间的佩剑,看了一眼无辜的公子胜。这时,他的心跳猛然加剧,手中的剑也已经握紧,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黑色的杀气,里面还有一丝丝仇恨的红色,因为他觉察到他的旁边有一个静止的人影。下一刻,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上。

“我不是来抓你的。”一个陌生但友好的声音传入耳中,在耳膜震动的同时,拔剑的手戛然而止。伍子胥转头看向身后,一个穿着朴素,面容圆润黧黑的汉子面露温和笑容的看着自己。

“好剑。”那个男子没有关心伍子胥充满疑惑的眼眸,而是看向了伍子胥手中的剑。

“啪”的一声,已经些微出鞘的剑被伍子胥送回了剑鞘之中。别人对自己友好相待,若自己再以寒冷的剑刃相向岂不是失礼。

“你是谁?缘何识得我?”伍子胥满腹狐疑的问道。

“我是东皋公,扁鹊弟子,因看了榜文而识得你——伍子胥。”陌生人简要的回道。不等伍子胥说什么,东皋公接着说了下去。“此地危险,你且先和我到我的住处,那儿安全。”

伍子胥略微一思忖,觉得东皋公所言不差,就点了点头以示同意。看到伍子胥信任的答复,东皋公感激的笑了。

伍子胥牵着年幼的公子胜跟在东皋公离开了近在眼前的昭关,来到山腰一个木制的房屋前。房屋只有几间,孤零零的蹲坐在山腰的空地上,篱笆围墙将屋子与外界隔离,外面是各种野花野草和一些常用的本草植物,篱笆内的空地上是晒着的药材和制药器具。闻着弥漫空气中的浓重草药味,伍子胥已经对东皋公扁鹊弟子的身份不再怀疑,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感激。

“寒舍简陋,就委屈几天阁下了。”东皋公作揖说道。

见东皋公对自己如此热诚,伍子胥几乎要泪流满面。为了不失体面,伍子胥生生将在眼眶中不安的滚动的眼泪控制住了。

“东皋公如此待我,伍员实在不知道何以为报。”伍子胥对着东皋公深情一揖,激动的说道。

“我从榜文上知道伍子胥先生被楚王全国通缉,作为一个医者,心生怜悯,因此才出手相助,谈何报答。”东皋公突然严肃起来,先前的笑容也如浮云被风吹散,消融在早春依旧薄凉的空气中。

看到东皋公因为自己的一句“何以为报”而突然变色,伍子胥心中充满了愧疚。“东皋公切莫生气,伍员别无它意。你能在伍员如此逆境中慷慨相助实在令伍员感激不已,伍员在此先行谢过了。”伍子胥惶惑而诚挚的说道。

东皋公听了伍子胥的话,神情复又轻松。

“不多说了,请进吧。过关之事尚需从长计议。”东皋公说着向屋子里面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

进到屋子里,伍子胥发现屋里的陈设也是相当简单,与自己常年生活的伍氏府邸和自己的住处天壤之别。可是,可是华贵富有又如何,现在不是一无所有了吗,孤伶伶的自己在这天地间除了波涛汹涌的仇恨还有什么呢?想到这,伍子胥不禁一声轻叹。

听到叹息声,公子胜一双圆润水灵的眼睛看着伍子胥沧桑的脸庞,显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而一旁的东皋公则完全知晓伍子胥所叹为何。是啊,命运的转轮如此深不可测,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两袖清风得连一个山中药农都不如。无论谁遇到这种事都要忍不住叹息的吧。

“公子莫急,过不几日,我便可让公子毫发无伤过关,过关之后,公子定可鲲鹏展翅。”此刻,东皋公只能如此安慰失落的伍子胥了。

夜幕降临,伍子胥在东皋公处简单的吃了晚餐后就躺在了东皋公为他安排的屋子的床上。回想着去年冬天以来跌宕起伏遭遇,伍子胥不禁又是悲从中来,但一想到东皋公不啻雪中送炭的行为,伍子胥内心又有了那么一丝欣慰。看了看身旁早已经酣然入梦的公子胜,伍子胥也闭眼睡去了。

东皋公告诉伍子胥须得等到他的好友皇甫讷到来才能过关,因为皇甫讷与伍子胥长相极其相似。

已经过去六天了。伍子胥面对着天际如血残阳,心中默默念叨着。看了一会殷红壮丽的残阳,伍子胥内心的血海又不禁波澜迭起。忘不了,放不下,哪怕只是一刻也不能。伍子胥转头走进了光线暗淡的屋子……

暮色四合,明月高悬,阵阵夜风拍打着窗户,伍子胥在房中不断的踱步。已经很晚了,那只蜡烛的烛泪快流干了,公子胜已不知在梦乡中待了多久了。可伍子胥难以入眠,他的内心陷入了纠葛的藤萝中。

已经这么多天了,皇甫讷还未现身,若是在这样遥遥无期的等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岂不永不得报,若是趁着今夜不辞而别,一旦过关被认出陷入囹圄,岂不要连累了古道热肠的东皋公。

伍子胥不断思量着,始终无法权衡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

时光流过,没有留下印痕,只给伍子胥留下了满心疲惫和一头如雪银发。或者说,这一头的银发就是时光的痕迹,就是伍子胥内心痛苦思量的印证。但伍子胥此刻尚未发觉自己的变化,他只是感觉有点疲惫,感到天已放亮,晨曦十分清新的白光从门缝溜进屋子,进入眼帘。

伍子胥看了一眼尚在睡梦中的公子胜,公子胜的嘴角挂着干净的微笑,应该是做了什么美梦的遗留。打开屋门,呼吸了一口山间早晨清新的空气,看了看头上万里的青色天空,伍子胥独自向院子外面走去。经过一夜的思想挣扎,他很累,他想走走。

蓦地,刚走出院门的伍子胥看见前方羊肠小路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仔细一看,却是东皋公。没想到东皋公起得如此之早。伍子胥想着,但只是一瞬,伍子胥就发现东皋公有些异样——东皋公看自己的眼神很是惊奇。未来得及多想,东皋公已经大步向着自己走过来。

“子胥兄,这,这怎么才一夜不见,你竟然变得如此苍老。”东皋公睁大眼睛面露诧异的说道。

“什么?什么如此苍老?”伍子胥如坠云雾,并不知晓东皋公所言为何。

“你快与我来。”东皋公见伍子胥对自己所言并不理解,连忙拉着伍子胥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到得屋子里,东皋公拿起桌子上一面铜镜面露不忍犹犹豫豫的递给了伍子胥。

在跟着东皋公走的时候伍子胥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等到怔怔的接过铜镜仔细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的时候,伍子胥如五雷轰顶一般站在原地。就那么,久久的,一动不动的站着,面无表情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一股巨大的悲哀将伍子胥卷进了黑暗的峡谷。镜中的人是自己么?那个面容憔悴,满头飞雪的镜中男子。深仇未雪,却已满头华发,上天何等无情。

一声闷响,铜镜重重的坠落在地上,身后发出一声稚嫩的惊讶之声。公子胜已经醒了,不知何时来到了伍子胥身后。伍子胥转身看向面露诧异的公子胜,蹲下身抚摸公子胜的额头。“公子,别怕,我还是那个会一直照顾你的伍子胥。”伍子胥悲伤的说道。

“子胥兄,我想这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今日皇甫讷必到,你头发已白,即使不化妆守关官兵也无法认出你,如此一来,过关之事必成。”东皋公突然面露喜色兴奋的说道。

正所谓因祸得福,伍子胥听了东皋公的分析后精神大振,目光再度锐利起来。

终于,在太阳爬上中天的时候,皇甫讷到达了。东皋公热情的将皇甫讷迎进屋子,与伍子胥好好的商议了一会后三人决定日暮时分过关,过关之后伍子胥和公子胜可趁着夜色逃往吴国。

8

过关了,终于过了危机四伏的昭关了。骑在棕色骏马上的伍子胥凝眸遥望日落余晖中的昭关,眼中透露难得的喜悦。这几个月来九死一生的行程让他倍感疲惫,此刻,他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但也只是稍微而已。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要尚未到达吴国,危险就时时存在,空气中就似乎永远有眼睛在窥视着。

抚摸了一下银白的头发,伍子胥对坐在前面的公子胜说了一句“坐好了”后策马扬鞭,向着东方的国度——吴国。

春雨过后泥泞的土地在马蹄的践踏下掀起泥浆,伍子胥的裤子上点点斑斑的泥点让本来虽不华贵但很干净整洁的衣服完全变了样,伍子胥无暇顾及,他关心的是眼角瞥见的景物如何更快的往后飞奔,吴国的边界如何更快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好事多磨,还没有完全逃出楚国,伍子胥就听见后面随风而至的马蹄声和呼喊声。无法听得真切,但伍子胥的直觉告诉他紧追不舍的一定是发现真相的昭关士兵。

伍子胥想到了方才出关的经过,东皋公为了让他们出关后能够一马平川的到达吴国,特意在一户养马的农家花重金买了一匹健壮的骏马给他。为了能让他们顺利出关,皇甫讷装扮成了伍子胥的模样,而伍子胥和公子胜则扮成仆人模样,趁着皇甫讷被守关士兵误以为是伍子胥而抓捕的混乱时候逃出昭关。

决不能辜负了他们的好意,救命之恩不可负,血海深仇更不可不报,我不能在这儿被抓。伍子胥想着,心中焦急万分,口中更加催促骏马往前飞奔。

堂堂伍子胥如何能赍志而殁,可是,变幻莫测的命运总是喜欢刁难人,不是吗?特别是身处险境的人。

“吁——”一声疾呼,人立马嘶。伍子胥粗重的喘息着,胸腔不断起伏,是剧烈运动所致,还是因为灭顶的绝望和愤怒,应该两者兼而有之。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清晰的“伍子胥别跑”的叫声一下又一下的刺痛伍子胥的耳膜。看着横亘眼前的大江,伍子胥神情凝重,脸上的悲怆之色愈重。

伍子胥翻身下马,并把年幼的公子胜也接到泥泞的江边土地上。他俩手拉着手慢慢的往宽阔的长江走去,公子胜疑惑的望了伍子胥一眼,他很想知道伍子胥为何要拉着他往那片水中走去,但看到伍子胥凝重的脸庞,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跟着走。

沉重的暮色之中,浩浩大江,天水茫茫,江边之人欲何往?吴国?天国?

鞋子已经完全湿透,公子胜已经不愿再往前走了,伍子胥亦是如此。已经无路可走了,真的无路可走了,如果真的还有路可走的话,应该就是身后的路了,只要一个转身,就可以了,可是,身后的路上有什么呢?一双双深深浅浅的脚印,紧追不舍的楚国追兵。

“上苍啊,你何其残忍……天欲亡我也,天欲亡我也……”寂静江边,伍子胥面对着滚滚江水,悲愤的仰天长啸。

时间如流星,戳进心脏,再从背后飞出,留下的只有伤心的人。无边旷野上四处游走的的风声,楚国江山上狂乱的马蹄声,追兵气势汹汹的呐喊声,兵器铁甲的铮鸣,每一种声音都化为狰狞的面孔在伍子胥的面前晃荡,每一种声音都化为爪子撕扯着伍子胥的心脏。如暗夜流星,如早晨最暗时分天际的一线皎白,江中传来了船橹击水的声音。伍子胥心弦不禁一颤,或许得救了。伍子胥看向江中,只见左前方不远处一个渔夫正娴熟的摇着船橹向自己这边而来。

“渔丈,救我。”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满身泥泞的伍子胥焦急的扯开嗓子向着江中人喊道。

近了,越来越近了,追兵近了,渔夫也近了。所幸,渔夫更快一步,捷足先登将伍子胥和公子胜接到了船上。岸边,一群身着铠甲,脚踏骏马的士兵对着江中人破口大骂,但无论如何他们是抓不到伍子胥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伍子胥和公子胜消失在眼皮底下。

滚滚大江上,一叶扁舟似随时有倾覆之危,而船中人却宽心得交心闲谈。

“渔丈常年在江中?”刚脱虎口的伍子胥口吻闲定的与渔夫攀谈起来。

“嗯,祖辈都是打渔的,这长江啊也就算是俺们这些打鱼人的家了。我看先生该是哪家公子吧。”渔夫说道,黝黑的脸上是纯善的笑容。

伍子胥听到渔夫说自己是贵公子,心中一惊,顿时紧张起来,刚想编个说辞隐瞒身份,却被渔夫抢了先。

“哈哈,我知道你是谁,不必骗我,你也不必担心,我如果要害你就不会救你了。”渔夫一面摇橹一面开怀说道。

“唉,贵族公子又如何,还不是如今狼狈得如丧家之犬,只能流浪漂泊。倒不如渔丈终日无性命之忧来的快活。”伍子胥看看同病相怜的公子胜凄然说道。

“哈哈,公子说这话倒好像我们这些打渔的生活悠哉,殊不知我们这些人生活更是艰难,别的不说,就说这江中打渔一个不小心葬身鱼腹就不知有多少人了。唉,不说了。”渔夫说完,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声如一记鞭子抽在伍子胥的身上。

“渔丈莫怪,是子胥说话鲁莽了。”伍子胥愧悔的说道。

“哈哈哈,公子内疚个啥,又没多大事。”渔夫听闻伍子胥之言突然大笑着豁达的说道。

少顷,船至岸,伍子胥对着渔丈深深一揖,感激的说道:

“渔丈救我于危难,此恩必当重报。”说着,伍子胥解下腰间随身不离的那把宝剑,双手平举着递到渔夫面前。“此乃我家祖传宝剑——七星龙渊,价值连城,还望渔丈收下。另外,万望渔丈不要泄露了我与公子胜的行踪。”

渔夫闻言勃然大怒,神情激动起来。但随即又平静下来,就像突起波澜的湖面又突然平静一般。

“公子,我搭救你只是因为你是国家忠良,从来没有想到报答什么的,你现在竟然怀疑我是为了利益才救你的,既然如此,也罢。”

又是一声叹息,然后,伍子胥手中的剑被接过去了,就在伍子胥心安理得的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响起利刃划过皮肉的声音。“嘟”的一声,七星龙渊掉到木制的船上,伍子胥慌忙转身,可一切为时已晚,渔夫的咽喉处鲜血汩汩流出,变软的身子沉重的倒在船上,脚边,是沾满鲜血的七星龙渊。

“渔丈——”伍子胥惊呼道。

“渔丈,你这是何必呢,汝之高洁我已知晓,何必以死为证呢。”伍子胥悲痛的抱着渔夫的身体,神情悲怆的说道。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生性多疑,今日竟是活活逼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内心内疚的呐喊着,一滴热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啊——”手抱渔夫,仰首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好过一点。可伍子胥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的,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用七星龙渊自刎以证高洁的渔丈。

人生中很多事情是无法遗忘的,无法像日常普通的事情一样毫不关心的扔在记忆的垃圾桶里,这些事情会在心里,在记忆里遗留下深深的痕迹,每一次抚摸,都会使其愈加沧桑,愈加深刻,最后如石刻一般无法消磨,伴随着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

伍子胥手握七星龙渊和公子胜站在岸边,悲痛的看着面前的船只和安详的躺在船上的渔夫遗体。

江中渔丈,历经沧桑,豁达而明大义,相形之下,子胥惭愧也。默想完这句话,伍子胥蹲下身子推了一下船只。在推力和晚风的助力下载着渔夫的船只向江心漂去,向下游漂去。船只渐行渐远,最终完全融化在夜色中。伍子胥感到衣袖被什么东西拉着,低下头看到是公子胜的小手在拉着衣袖。“叔叔。”公子胜喊了一声伍子胥,然后一只手指着江中船只漂去的方向。

“渔丈一生与大江相伴,他已经把大江当成了亲人,大江就是最好的归宿。”伍子胥对懵懂的公子胜解释道。而公子胜听了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江心,看着江心冷月。

9

渡过了大江,离吴国都城梅里就近了不少。此后,伍子胥与公子胜历经艰险终于抵达吴国都城梅里。

梅里一直以来都是吴国的都城,自从吴国第一代国君太伯将梅里作为都城后,后代国君也就一直没有迁都,但凡需要,直接在原梅里上进行扩建,最终的结果就是梅里城显得破碎别扭。

伍子胥初入梅里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吴国若想强大,必得迁都。但伍子胥此刻无暇顾及迁都之事,他也无权涉及迁都之事,现在,他得到驿馆安顿下来,然后去拜见刚刚即位的吴王——僚。

吴国的宫殿不似楚国那般奢靡瑰丽,也没有楚国的那般宏大庄严,如果说楚国宫殿是大家闺秀的话,吴国的宫殿就是小家碧玉。但这个小家碧玉的宫殿内绝不是柔弱的气息,而是凛冽的野心,是称雄天下的不懈努力。

时正日中,虽是春天,却已是微热,款款春风席卷过宫殿阶前场地,正好与那些微的热力相抗,因而,伍子胥虽在阶前等候多时,却没有流汗。只是这长久的等待让伍子胥不安的时时看向台阶高处,看是否有宣召的内侍出现。

突然,一声尖细悠长的“召伍子胥觐见”从台阶高处飞下,钻入耳中,让身体绷紧,神经兴奋。

伍子胥抬头看向台阶高处,一个身着镶黑边白色官服的年轻内侍手执拂尘正站在上方。微风拂过,伍子胥银色的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星光点点,如云梦泽渔火。走到最上方的台阶,伍子胥向着内侍作了一揖,内侍见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人对自己如此恭敬,非但没有以礼相待,反而只是趾高气扬阴阳怪气的说了声“进去吧,别让大王等急了。”

丧家之犬果真无人待见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后,伍子胥举止得体的进入了大殿。大殿内红色的地毡上纤尘不染,两边共六张长案后面坐了五个人,伍子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五个人都是当今吴王僚的心腹,吴国的肱骨之臣。而这五人中有一人伍子胥是认识的,那就是坐在右首的吴国将军公子光。

公子光是吴顺王之子,任吴国大将军,伍子胥来到吴国第一个见的就是公子光,公子光在伍子胥滴水不漏的说辞下答应向吴王引见他。

看到伍子胥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公子光会心一笑,用眼神示意伍子胥,伍子胥会意,目光落到端坐王位之上的吴王僚身上。

“楚国伍员拜见吴王。”伍子胥恭敬一揖朗声道。

“噢,你就是被熊居通缉的伍子胥?”吴王故意提高了几分声调反问道。

听到吴王直呼楚平王名讳,伍子胥不以为意,他知道,吴楚交恶,双方君主直呼对方名讳早已是朝堂皆知的事情。“正是。”伍子胥不改声色的说道。

听到伍子胥的回答,在座的几位大臣立时交头接耳起来。一时间,肃穆的大殿内似乎溜进来几只蜜蜂。吴王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大臣的作风,对这种窃窃私语视而不见,接着与伍子胥交谈。

“素闻楚国伍氏世代忠良,怎奈熊居有眼无珠,竟将伍氏赶尽杀绝,只剩先生一人死里逃生,吾对此甚感悲痛,还望先生节哀。”吴王道。

吴王的话揭开了伍子胥的伤疤,想起那寒风刺骨的冬天,那含冤而死的老父亲和兄长等人,伍子胥眼前一片红色,不是地毡的红色,而是血般的殷红,仇恨之火的艳红。猛然之间,伍子胥想到自己这是在吴国宫殿内,连忙压抑自己心中的怒火和悲愤。

“多谢吴王关心,子胥明白。”伍子胥平静如常的答道。

“本王听说你倒也贤才,这样吧,本王即刻任命先生为客卿,可参朝议事,先生意下如何?”

吴王表现得很是惜才。可伍子胥心中却是满满的失望。客卿一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可参政议政,但同时也说明吴王并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只是简单的敷衍一下,请来诸位大臣无非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惜才而已,可是无论心中的不满如何多得要溢出来,自己只能接受,否则就是不识抬举了。

“伍员多谢吴王。臣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辜负吴王赏识之心。”伍子胥强颜欢笑道。

各国君王招待外来贤才的方式总是千篇一律,先是三言两语,给一个尴尬的官职以表示自己的惜才之心,然后就是君臣宴。因为各种繁文缛节,这场君臣宴直至日暮时分方才结束,除了心事重重的伍子胥外,其余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走出宫殿,一阵凉风让伍子胥打了一个寒噤,也带走了一些身上的酒气。吸了一口夜晚薄凉的空气,肺腑之中的那股不快和烦躁瞬间隐遁消失,伍子胥迈开步子走下台阶,离开王宫后信步回到了下榻的驿馆。

驿馆住房内,公子胜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屋顶,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突然,屋顶被一张两鬓斑白的人脸遮住了。看到那一张脸,公子胜一跃而起,开心的抱住了来人的双腿。

“子胥叔叔,你怎么才回来。”公子胜嘟囔着抱怨道。

“今日接受吴王的宴请,因此回来晚了。公子,明日咱们就搬到一个比这更大更好的地方,好不好?”伍子胥蹲下身子耐心的对公子胜说道。

“嗯。”小孩子总是很容易满足的,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但毕竟还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伍子胥照顾着,如何能整日把自己沉浸在仇恨和绝望之中呢。

看着公子胜的脸庞,伍子胥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为了不让公子胜看到自己已经濡湿的眼眶,伍子胥站起来转过身道:“公子,你还未用膳吧,我去弄点吃的来。”

公子胜很快就吃完了,然后,他很快就在温暖的床上进入了梦乡。看着睡梦中挂着笑容的公子胜,伍子胥这一夜又失眠了。他想起了太多事情。决然去郢都救父的兄长,在郑国被杀的公子建,古道热肠的东皋公,一夜白首的自己,自刎的渔丈,沾满鲜血的七星龙渊,敷衍自己的吴王,酣睡中公子胜的未来……

10

翌日,天朗气清,九霄只有寥寥几朵百合花状的云絮在不安的飘游着,整个梅里都浸润在万里春光之光,和风吹过,水绿草盛柳芽出,梅里国人都为着春天的活计忙忙碌碌的。伍子胥虽人在驿馆内,却也似乎被这种欢乐的气氛所感染,整个人精神抖擞,心情舒畅。一大早,伍子胥和公子胜刚刚在住所用过早餐,就听到外面传来开心热情的叫唤声。

“子胥兄,我祝贺你乔迁之喜来啦。”

闻得外面分外耳熟的贺喜声,伍子胥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形象。伍子胥打开屋门,大步走出迎接来人。不出伍子胥所料,来人正是公子光。

“公子如此之早便来祝贺,实在出乎意料。”伍子胥也笑着拱手爽朗的说道。

公子光见伍子胥虽然气色不错,但双眼却是布满血丝,一想便知道伍子胥昨夜未曾睡好。可他是为了什么呢?初来乍到,未曾与谁结怨,还在一日之间便身居庙堂,能有什么让他难眠的呢?难道是难以放下的仇恨?还是因为官职太低?

“子胥兄昨夜睡眠欠佳?”公子光关切的问道。

“啊,嗯,初来便获得一官半职如何能不开怀呢。”伍子胥违心的应付道。

“噢,小小客卿,子胥兄便满足了?”公子光凑近伍子胥,压低声音试探道。

听闻公子光如此说,伍子胥心中一沉。面前的这个公子光不可小觑,得小心应对才是,免得日后麻烦不断。

“公子哪里话,客卿足矣,足矣。”伍子胥小心而又大方的说道。

站在庭院里的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一问一答之间尽是在揣测对方,从对方的眼神,表情,语气等细节来推测着。

“哈哈,你看我,都把此次前来的正事给忘了。”公子光说道。“马车已经在驿馆外面,我可即刻带子胥兄到吴王所赐府邸。”

见公子光岔开话题,伍子胥也不打算纠缠下去,顺水推舟的说道:

“好,那就有劳公子了。”

语毕,伍子胥转身走入屋内。不过片刻,伍子胥拿着一个包袱和公子胜一同走了出来。公子光看到伍子胥手中只有一个朴素的包袱,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虽然知道伍子胥是从楚国历经艰险来到吴国,可未曾想到过伍子胥的随身行李竟然只有一个包袱。

“公子何故诧异,四处逃亡漂泊之人何来那多随身之物。”伍子胥波澜不兴的说道。

听到伍子胥如此回应,公子光不禁心生怜悯与佩服之情,一个贵族子弟,在这动荡乱世漂泊流离九死一生而不改其志实在难能可贵。此人,或是可用之人。公子光盘算着。接着,公子光看到了伍子胥身边的那个孩童,那个衣着朴素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

“这位就是公子胜吧?”公子光问伍子胥道。

“嗯,公子胜尚幼,苦了他了。”伍子胥说着又不禁感慨一声。

“不说了。去看看你的新住处。”说完,公子光转身,素色长袍晃起微风。伍子胥跟着那一袭白袍来到驿馆外。驿馆外,两辆华丽的硬木马车停在那儿,静静的等待着。

“子胥兄,请。”公子光在其中一辆马车旁立定,对着伍子胥做了一个“请入车”的姿势。

“有劳了。”

伍子胥进入了马车,然后公子胜也进去了,最后,公子光进入了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轱辘轱辘的走在梅里狭窄的街道上,路上不明所以的行人在车辆经过时纷纷好奇的打量马车,似乎想通过马车的外观知道马车内为何人。“这里面是谁啊?”“这一辆该是公子光的车吧。”“另一辆呢?”“不知道啊。”“听说是从外面来的新官。”“是吗?”……

在梅里国人的流言蜚语中伍子胥到达了目的地。府邸在一僻静之处。整座府邸被挺立的树木包围着,树上几只小鸟在自言自语着。伍子胥虽然还没有正式入住,但整座府邸却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前来祝贺的官员接二连三的登门,府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忙得满头大汗。

“子胥兄,这种事应该见怪不怪了吧。”公子光对伍子胥说道。

“官场之事,向来如此。”伍子胥看似轻松的说道。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官员之间的来往非常繁琐,这一天应付下来怕是要累得不行。

不出伍子胥所料,虽然梅里官员所来之数不过一半,但伍子胥着实是从早上忙到夕阳衔山,那些应付寒暄之词让伍子胥嗓子干得几乎冒烟。

“咕咚”,桌上一大爵茶被伍子胥一饮而尽,嗓子里的干渴这才稍稍缓解。

“感觉如何?”公子光对看着门外的伍子胥说道。

伍子胥本想说“所幸有你帮我”的,但没有说,只是疲惫的笑了笑。看到伍子胥笑而不语,公子光也是莞尔一笑。说了一天了,哪还有力气再说多余的话呢?

“子胥兄,我也该告辞了。”说完,公子光也拜别了伍子胥。

看着离去的那一袭白衣,那消失在晚霞中的人,伍子胥脸色突然凝重起来。这个公子光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11

流光容易把人抛,伍子胥身为客卿已经将近三年了,可报仇雪恨之日却迟迟不来,在吴王僚眼中,他只是一个从楚国出逃投奔自己的落魄者,只是一个客卿。伍子胥每一日都在等候着那一日的到来,每一次深夜梦回,伍子胥总是抚摸着满头白发在孤灯下回忆往昔,期待来日的雪耻。这种泣血生活让伍子胥很痛苦,但也让本就坚忍的他更加深邃,更加让人捉摸不透,更加让人感到畏惧。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伍子胥看到了希望所在。

月前,吴王僚派遣公子光率领吴国大军挥师楚国,起因是吴楚两女因为一株桑树而发生争执。公子光率领吴国大军攻破楚国钟离和巢邑,而今日则是凯旋归来之日,吴国朝野无不翘首以待,吴王僚更是整日笑得合不拢嘴。

来了,已经可以听到宫殿外梅里国人的喧嚣声了。这喧嚣声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朝堂里的人再也按捺不住,兴奋得纷纷往殿外看去,有一两人竟是直接跑出大殿站到外面的台阶上等候。喧嚣声更大了,如巨龙怒吼飞向九霄,在台阶上左顾右盼的臣子们突然从中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吴王僚亲自到台阶上迎候公子光了。

视野中,一身甲胄的公子光出现了,看着志得意满的公子光,伍子胥心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幻想,此刻站在台阶之上的不是吴王僚,而是公子光,而下面那个迎面昂首阔步走来的一身甲胄的将领不是公子光,而是自己。一个眨眼的瞬间,伍子胥拂去心中幻想,目不转睛的看着迎面而来风尘仆仆的公子光。

吴王僚看着越来越近的公子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臣禀我王,此次……”公子光一到吴王面前就准备汇报战果。

“光弟无需多言,征楚之结果我已知晓。今日,本王与群臣好好为你庆功。”吴王僚和颜悦色的说道。

吴王僚在众人的注视下拉着公子光的手往富丽堂皇的大殿内走去,周围不住赞叹的大臣们也跟着鱼贯而入。除了伍子胥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公子光的眼睛,在吴王僚的眸子里满是欣慰和关切的同时,公子光的眸子深处却是如寒冰一样的冰冷,冰冻了他对吴王僚的所有情感。

大殿之内,公子光坐在吴王事先为他准备好的长案后面,吴王僚满脸笑容的坐在王座之上面向群臣,下面的大臣们按照爵位大小心照不宣的站到自己该站的地方。整个大殿内因为公子光的凯旋而洋溢着一股不同往日的欢乐气氛。如果往日的气氛是凝滞的下水道污水的话,今日的气氛就是山间快活流淌的小溪。可伍子胥清楚,这只是薄如蝉翼的表象,只要用一根纤细的手指就可以让这表象如梦境破碎,让隐藏在此下的嫉妒、愤恨、不满等暴露在天光之下,但他不会这样做,因为梦境的碎片会刺伤吴王僚的心,他要趁此千载难逢之时机让吴王更高兴。伍子胥安静的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时机。

“今日,乃我吴国的大日子,我光弟大破楚军凯旋而归,显我吴国军威。”吴王僚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接着,他看向了公子光。“光弟,你为吴国立下大功,本王该好好赏你才是。”

听到要赏赐自己,公子光立即站起深深一躬道:“王兄,征战楚国,为国立功是我之荣幸,何谈赏赐。”

“唉,光弟何其谦逊,有功则赏,有罪责罚,本王岂是那种赏罚不分的昏聩之君。你此次征战有功,若是不赏,本王岂非成了昏君。因此,此次得好好赏你。”吴王僚条分缕析,毫不退让。

听闻吴王僚的一番赏赐之言,群臣纷纷附和,有说该赏的,也有说吴王千古贤君的,总之,下面一片唏嘘赞颂之词。这时,一个人走了出来。此人正是伍子胥。

“启禀我王,臣伍员有话要说。”伍子胥声音洪亮的说道。

一时间,朝野寂静,众人的目光纷纷聚焦到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客卿身上。

“客卿有言直接道来便是。”吴王今日心情甚好,对伍子胥也比平日的不冷不热好了一些。

伍子胥瞥了一眼公子光,然后看着吴王字句铿锵的道:“依臣之见,楚国如今是兵败如山倒,朝野惶惶,此刻若是再派遣公子光将军率领精锐之师攻打楚国,必可直抵郢都,大破楚国。”说完,伍子胥似乎看到了千里之外郢都的废墟,似乎看到了一片血红之中楚王对着自己跪地求饶的景象。

如此言论直如平地惊雷,炸懵了吴国君臣。片刻,吴国君臣缓过神来,议论之声如蚊蝇之声迭起。楚国乃吴国宿敌,每一代吴国君臣都渴望着楚国灭亡的一天。他们没有想到,此刻竟是灭楚之时,而提出此事的是那个楚国来的客卿。

“客卿所言当真?”吴王僚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若楚不可破,臣甘愿受罚。”伍子胥坚定的说道。

骤然之间,一片嗡嗡之声又一次挤满了大殿。突然,公子光站了起来。

“实在荒谬。”一声厉斥让群臣再度安静下来,连吴王也是满脸诧异,伍子胥更是感到莫名其妙。若是破楚,公子光当属头功,即使不破,指责也在自己。

公子光走到伍子胥身旁面向吴王僚深深一躬。

“我王,楚国虽兵败,然实力仍在,楚国地广人多,地形复杂,此刻若是贸然进攻,败的只会是我军,而不是楚军。依臣之见,伍子胥所以提出此刻攻楚,只是想借我国之力复仇而已,全然没有考虑过吴国得失。”

今日吴国的朝堂热闹非凡,震惊吴国朝野的言论接连出现。公子光的话让群臣再一次议论纷纷,吴王一时之间也是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听信谁。

“客卿和公子光之言,大家以为如何?”无奈之下,吴王只能寄希望于下面的大臣了。军国之事无主见而赖众谋,这也是大多君主的常态。

寂静了,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寂静如密林一般。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个大臣发表意见,吴王僚失望了,平日里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现在需要他们出谋划策的时候没有一个说话的。吴王颓然的坐了下去。这时,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在大殿回荡。

“臣以为,公子光所言有理。”这是一位肱骨之臣,他的回答其实是有着自己的算盘在里面的。附和公子光比支持伍子胥更保险。

“臣也以为公子光所言有理。”

“臣也认同公子光之言。”

“……”

支持公子光的人接二连三的出来了,却没有一个支持伍子胥的。伍子胥的心顿时凉了,渴盼了那么多年的复仇之日眼看就要到来了,上天却在此刻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将他从头凉到脚,从内凉到外。他又有了那种漂泊动荡之感,天地茫茫,我伍子胥何所寄?

看着下面群臣的吴王僚见大臣们纷纷附和公子光,内心突然安定下来,但同时,他对公子光也有了那么一丝戒备。

“嗯,本王也以为公子光所言甚是。如此,征楚之事无需再提。然客卿也是一片谋国之心,本王不再计较。好了,今日朝会到此为止,散朝。”吴王僚越说越现出疲惫,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硬逼着自己吐出来的。

伍子胥悻悻然的走出了大殿,站在台阶之上,他看着前方一碧如洗的蓝空,想深呼吸一下以舒胸臆不快,可一张口却是一声叹息。

“子胥兄何须哀叹,十年雪耻未为晚也。”匆匆人流中,公子光停下脚步站到了伍子胥身边。

看到公子光的脸伍子胥心中便是一阵不痛快。“公子所言也是实情,是子胥考虑不周,险些陷吴国于险境,实在惭愧。对了,我家中尚有些许琐事要办,就先行告辞了。”说完,伍子胥不等公子光有什么反应,径直走下台阶拂袖而去。

公子光看着伍子胥离去的背影,眸子里闪亮着奇异的光。伍子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天纵奇才啊。公子光想着。

12

星月已经在夜空中挥洒少得不能再少的清辉,梅里各个街道上已经空寂无人,大多数屋宇都已经化为夜的一部分,只是,伍子胥府邸门前还停留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的车夫还在等着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影从伍子胥府邸出来进入了马车。

“公子光府邸。”在进入马车内的刹那,一个人对车夫低声吩咐道。

马车启动了,在寂静的夜,寂静的梅里街道。辚辚马车声划过平静的夜,如素手拂过柔滑的绸缎,马车内的人一言不发,只是均匀的呼吸吐纳,似乎谁也没有勇气让这夜空中出现人的声音。车夫只知道他要把车内的两个人送到公子光府邸,却不知道车内的人到公子光府邸意欲何为,但他知道今晚会是一个特殊的夜晚,因为伍子胥从来没有让自己在这浓如黑墨的夜晚载他去何处,更何况今天还有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人,不对,很难说自己认不认识那个人,自己连那个人的面容都未目睹,何谈认识与否?

一声轻轻的“吁”声,马蹄停下,一阵响鼻告诉车内人该下车了。下了车后,两人左右观望了一眼才走到公子光府邸门前,车夫这时已经识趣的到停车处等候。只敲了一下,门就打开了。未曾通报,家老便让他们进入了府邸。公子光府邸比伍子胥府邸要大很多,俩人跟在家老后面走了好一会才走到公子光的书房。

“请进吧,公子等着呢。”家老说道。

推开虚掩的门,伍子胥他们进入屋内。一进屋,伍子胥便看到了端坐在书桌前的公子光。公子光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伍子胥和伍子胥身边一身黑色劲装,斗笠遮面的人。

“吾知子胥兄今晚必来,特在此等候。”公子光起身微笑着说道。

“见一路如此顺畅便知你在等我。”伍子胥不动声色的道。说完,四目相对的两个人都笑了。

“说说看,今晚前来所为何事?再则,你身旁这位又是何人,何故如此装扮?”公子光质问道。

“子胥今晚前来是给公子送人的。所送之人便是我身边这位,或许公子用得着他。”伍子胥胸有成足的说道。

听闻伍子胥如此说辞,公子光不禁看向那个陌生人。在目光触及陌生人时,陌生人拿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真容。一张国字脸,脸上嵌着一双囧囧有神的眸子,颧骨高突,肤色微黄。

“草民专诸,见过公子。”

公子光一见此人面容,一听此人声音便知此人武力非凡,心下欣喜。

“坐下说。”公子光道。

这一夜,公子光、伍子胥、专诸谈了很久,当伍子胥一个人走出公子光府邸来到马车旁时车夫已经置身梦境了。

辚辚马车声又起,伍子胥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书房孤灯下,伍子胥独自沉思着,准确的说是回忆着,回忆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

今日早朝散后,伍子胥回到府邸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任凭家老和公子胜怎么喊就是不开门,直到日悬中天才走出房门。在书房内,伍子胥想了很多。吴王僚已经很难帮自己复仇了,而从公子光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表现以及两三年来的察言观色来看,公子光实在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对吴王僚一定恨之入骨,若是我帮他的话,复仇或许有望。

在决定了帮助公子光之后,伍子胥立即出城找来了心腹专诸。专诸是一个剑道高手,这样的人对公子光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伍子胥和专诸谈了许久,最后,他们决定在晚间夜黑风高之时拜访狼子野心的公子光……

回忆着,睡意渐渐涌上心头,视线模糊,灯火如蛋黄散开。“碰”的一声,伍子胥只觉额头传来轻微的疼痛,精神立马振作起来。竟然困倦成这样。伍子胥想着,嘴角是一丝苦笑。伍子胥熄灭了孤灯,走出了书房,他得回自己厢房休息一会儿,让一身的疲惫在渐渐舒展开的睡眠中消弭。

院子里很静,静得可以听见草丛中小动物、小昆虫的细微叫声和移动的窸窣声。因为已经太晚了,下人们早已入眠,伍子胥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当他经过公子胜的房前时,心脏悸动了一下。伍子胥停下脚步,看着公子胜的房间。公子胜的房间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光亮。公子,好好睡吧,过了今晚,你又得跟着我受苦了。伍子胥轻叹一声,不愿再看下去,更不愿再想下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伍子胥没有点灯,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到了床榻上,他甚至来不及脱衣物,就被睡意拉入了梦乡。

黎明,当第一丝晨光穿过云层曲曲折折的落到伍子胥府邸庭院时,伍子胥就醒来了,他匆匆洗完脸就找到家老,让家老收拾他和公子胜的物品,准备离国去职到某处隐居。家老愣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伍子胥已经不见了人影。

伍子胥在书房内,有些东西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收拾妥当的。

伍子胥和公子胜用完早餐后,一切都已经差不多收拾妥当了。公子胜已经知道了伍子胥要离国隐居,他想问一个究竟,可好几次欲言又止。跟了伍子胥这么些年,他了解伍子胥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做某件事情,所以,这次的隐居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公子胜已经在马车旁等候了,伍子胥还在书房内。阳光透过门缝和薄纱照进屋子,粒粒纤尘在不断飞舞。逆光而站的伍子胥手中握着祖传的七星龙渊,眼睛紧盯着书桌上的那枚官印。良久,伍子胥看了官印和书房最后一眼,轻步走出,向大门外的马车而去。

马车驶出了梅里,行驶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伍子胥一面驭车,一面看着梅里城外的田园风光。

“子胥叔叔,你就这样离开了,吴王不会怪罪于你?”公子胜从马车内探出头来问道。

“无忧,辞官书已有人替我呈上,吴王平日也不甚看重于我,知我离去,吴王是不会怪罪的。”伍子胥眼看前方淡然的说道。

公子胜听伍子胥如此说,放心的缩回了车内。

微风拂面,伍子胥的银色白发在风的撩拨下丝丝舞动。景色过目风过耳,伍子胥驾着马车辚辚向前。

马车在吴国的官道和沃野中行驶了许久,直至日落西山时方才停下。伍子胥跳下马车,公子胜也从马车内出来了,俩人站在马车旁看着眼前的一处房屋。屋子只有寥寥四五间的样子,屋子的周围除了旷野还是旷野。

“这里该是吴国边境了吧?”公子胜问道。

“嗯,此处是吴国边邑城外,这住所是公子光往年出征之时所建。”伍子胥轻声答道。

伍子胥和公子胜向屋子走去,打开院门,屋内突然走出一个约莫五十岁的老者。那老者须发已经灰白,身上是普通的农家衣物。看到伍子胥和公子胜两个不速之客,老者很是诧异。

“二位是?”老者对着站立夕阳余晖中白发飘飞的伍子胥和年少英俊的公子胜问道。

“老人家,我们是从梅里而来的,这里有一样东西要交于你。”说着,伍子胥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包裹的东西递给老者。老者把手帕放到手心摊开来,赫然看见手帕中间是一件晶莹滑润的玉饰,玉饰的正中有一个“光”字。老者看到那个字的时候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他霍然看向伍子胥和公子胜,在打量了二人好一会后方才说话。

“二位,请进屋说话。”

伍子胥和公子胜跟着老者走进了已经一片昏暗的屋子。屋子内该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桌椅虽旧却很干净,没有一般农家的脏乱之象。老者进屋后点亮了一盏油灯,在油灯渐渐盛放的光亮中,老者再次开了口。

“二位尽管放心,你们想在这住多久都行。二位的生活起居就由老仆我来负责。”老者平静的说道,如生命中每一次普通的谈话一般。

老者和伍子胥他们在简朴的长桌前席地而坐。伍子胥看着老者被岁月风霜侵蚀的面容,想着自己白首那一夜,心中不禁感触万千。

“我听说公子光在这边邑城里尚有一处住所,那里该比这舒适些吧?”伍子胥问那老者。

听闻伍子胥提到另一处住所,老者神色有些黯淡下来。那些贵胄有哪个会待在这与风雨为伴呢?

“嗯,城里确有一处,也比这舒适得多,若是大人想过去,我这就带领大人前去。”老者惴惴答道。

“非也非也,我与公子住在此处可也。老人家,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便搬到城里那处去吧。我那马车可载你前去。”伍子胥柔声道。

“什么,大人哪里话,老仆住在此处已是足矣。”老者既惊又愧的道。

“老人家,听我之言,明日便搬去吧。我与公子二人隐居此处,生活自理不成问题。”伍子胥坚持道。

“喏。大人尚未吃过吧,老仆这就为俩位准备晚餐去。”老者说完笑逐颜开的准备晚饭去了。看着老者的背影,伍子胥眼前出现了用七星龙渊自刎的渔丈的身影。

13

老者走了,驾着伍子胥送给他的马车,在老者渐行渐远的背影中,伍子胥的隐居生活开始了。伍子胥无从知晓自己到底要隐居几何,无从知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对错与否,无从知晓公子光能否正确用专诸,无从知晓自己是否有握着七星龙渊重返楚国郢都的那一天,无从知晓……他只能在此处静静等待着,任仇恨之火日夜焚烧,直至心力交瘁;任风霜雨雪时刻侵蚀,直至俊脸变苍颜。

伍子胥变得如普通农人一般,拿起农具春耕秋收,悉心打理田地,为农田汲水灌溉……当然,实际上他根本无需料理农田的,因为每隔一段时间那位老者就会从城里带粮食蔬果以及其他用品给他,可他依然每年料理农田,因为这样,才能够知道民之苦,知民之苦方可知民之乐,知民之苦乐方可出利民之策,有利民之策则国长存。

除了事稼穑之外,伍子胥每日研读古籍,他还观天时,察地利。就这样,他度过了日日夜夜,直至三年之后的某一天,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屋前,这种生活方才告终。三年之中,伍子胥变得更沧桑更坚忍,才略也更深。

伍子胥和公子胜驻立屋前,看了许久这片陪伴了自己一千多个日夜的屋子之后才登上马车。马车辚辚辘辘的行驶在官道之上,官道两旁,碧野连天,目力所及,只是无边庄稼和天际一线。马车一路疾驰,没有在任何一处停留,终于在最后一丝天光湮灭在暗夜之中时停了下来。

伍子胥和公子胜下了马车,往前看去,赫然是巍巍王宫。看着王宫,伍子胥笑了。一路走来,他已经知道了当年那场密谋的结果。专诸成功刺杀了吴王僚,公子光夺位成为新的吴王——阖闾,而接自己回来的人正是新吴王阖闾的使者。

“公子,请看着剑和行李,等我。”伍子胥对车内的公子胜说道。

岁月悠悠,再次踏入王宫的伍子胥复仇之念更甚,他也更能控制自己心中的那股狂躁。看过灯火,走过台阶,转过宫殿廊柱,伍子胥走到了王宫书房前。内侍见伍子胥到来,连忙入书房禀报,片刻,书房内响起竹简碰案声和匆匆脚步声。吴王阖闾走出了书房,面对着伍子胥,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满面欣喜。

“子胥兄,你终于回来了。”吴王阖闾激动的说道。

“草民伍员拜见吴王。”看到眼前已经成为吴王的公子光,伍子胥并没有忘记君臣礼节。

“无需多礼。子胥兄何其见外,快随我进书房说话。”言毕,吴王阖闾拉着伍子胥的手就进了书房。

这一夜,伍子胥和吴王阖闾并没有谈多久。千言万语,片刻之间如何倾诉得完,既如此,何若不言,容日后慢慢道来。

从王宫出来后,伍子胥登上了那辆接自己回梅里而现在已经属于自己的华丽马车。马车走动了,向着伍子胥原来的府邸。一路之上,伍子胥脑海中始终飘荡着吴王阖闾的面容,耳边回绕着吴王阖闾的话——子胥兄如此大才,区区客卿岂不辱没了你,即日起,你便是行人,与我共商国事,王宫内外,你可自由出入。

你若开诚布公,我必推心置腹。

回到府邸,伍子胥立即进入了书房,他要为明日的上朝做准备,而公子胜则被仆人领去用餐。

第二天,伍子胥正式成为了行人。在成为行人的这一天,伍子胥向吴王阖闾举荐了一个人,他就是孙武。

伍子胥又开始了等待,等待着雪恨之日。这一等又是十年。

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意欲伐楚,他召集伍子胥和孙武一同商议,伍子胥和孙武在分析了当下形式后欣然支持,并提出吴蔡唐共同发兵伐楚的方针。

发兵前夕,伍子胥独自在书房内徘徊。他徘徊了一会儿后坐到书桌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躺在桌上的七星龙渊。伍子胥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等来了手握七星龙渊重回楚国郢都报仇雪恨的日子。漫漫思绪如袅袅青烟飘散。

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父兄被杀,自己一人一骑在漫天飞雪中逃离楚国。然后,思绪飞到了汤汤大江之畔,救自己于危难的渔丈为证高洁以龙渊自刎。每次想到渔丈,伍子胥心中就满是愧疚,这愧疚如苦汁,浸润着伍子胥难受万分。渔丈你以龙渊自刎证高洁,我伍子胥却因仇恨而苟活至今……伍子胥知道,仇恨锁住了自己,过不多久,这把锁将被打开,打开之后又将如何?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想把这把锁打开。

第二天早晨,伍子胥手握龙渊一身素衣走出了府邸。蓝空艳阳之下,伍子胥的马车驶出吴国新都城——姑苏。马车在城外的军营前停了下来。这座军营占地宽阔,是吴军精锐所在。伍子胥进入军营,径直向中军大帐走去。走进大帐,孙武正在专心的看着楚国地图。

“子胥兄,你终于来了。”孙武见伍子胥走进来,立即迎上。

“怎么,情况有变?”伍子胥指着桌上的地图问道。

“这倒不是,只是出征之前再看一下,以确保万无一失。”孙武解释道。

“何时出发?”伍子胥问道。

“用完餐之后。”

用完餐之后,吴军出发了。三万精锐吴军离开了大营,开始了征程。蓝空之下,蜿蜒迤逦的吴军似铁链,如长蛇,铿锵的脚步声惊动山野。

仅仅数日,吴军就势不可挡的打到了楚国郢都。此刻的郢都危如累卵,楚昭王已经出逃,守城士兵也有气无力。半日后,郢都被攻克,郢都楚国人惶惶不安,能逃的都已经逃走了,剩下的则整日小心翼翼的躲在家中。次日,吴王阖闾进驻郢都,也就在这一日,吴军在郢都城外发现了楚平王陵墓。听闻楚平王陵墓被发现,伍子胥心急火燎马不停蹄赶到墓前。

看着楚平王的陵墓,伍子胥眼中两团火不断摇曳着,眼前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血红色,这种血红那样鲜艳,鲜艳得刺痛了伍子胥的心。那么多年深仇大恨啊。

“掘墓开棺。”伍子胥双眼发红,咬牙切齿的对左右士兵命令道。

虽然伍子胥如此命令,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只是面面相觑。掘墓开棺,如此对待敌国已故君王,前所未有,简直骇人听闻。

“子胥兄,万万不可。”孙武着急的劝道。

“掘墓开棺。”伍子胥再一次说道。此次他的语气更急,更重。周围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最终都拿起了工具开始一下又一下的掘楚平王之墓。

在一旁的孙武见如此情况,立即向身在中军大帐的吴王奔去。一进帐,孙武就气喘吁吁向吴王说道:“我……我王……伍子胥……他……”

“本王知道。”吴王阖闾打断了孙武的话。“楚平王之尸,任其处置吧。”

吴王阖闾说完便端起案上从楚国王宫找到的兰陵酒独自品味起来,只留下孙武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当吴王说他知道的时候,孙武以为吴王可以劝阻伍子胥的所作所为,可当吴王说任其处置的时候孙武愣住了,如头顶之上乍起惊雷。他不会知道伍子胥和吴王阖闾之间有着秘而不宣的契约。

另一边,楚平王的棺木已经被挖出来,暴露在伍子胥和众吴军眼前。没有人敢干净利落的执行伍子胥命令中的后两个字,没有人知道伍子胥到底要在惶惶天光之下对楚平王的遗体做什么。

“开棺。”伍子胥简单明了的命令道。

周围的士兵们踌躇着,移动着细碎的步伐慢慢接近楚平王的木棺。一点一点的,楚平王的棺被打开了,一层又一层,楚平王的遗体出现在视野之中,一股臭味也随之冲天而起,士兵们纷纷捂起口鼻退到一边。他们不会想到,伍子胥的下一道命令是将楚平王抬出来,更不会想到伍子胥会拿起一根鞭子抽打楚平王的尸体。但这想不到的都发生了。伍子胥拿着鞭子不断的抽打着楚平王的尸体,一下,一下,又一下。每抽一下,就有腐烂的肉屑四处飞溅。每抽一下,伍子胥的面孔就越加扭曲。每抽一下,伍子胥内心的仇恨就消减一点。每抽一下,心中就越来越空虚。

三百下,伍子胥整整抽了那个没有任何知觉的尸体三百下。三百下过后,地上楚平王的尸体早已没了人形,大多吴军士兵都在周围的某个地方呕吐,伍子胥本人也是大汗淋漓。伍子胥直起身子,扔掉手中的鞭子,仰望着蓝天,接着,一阵狂笑从他的喉咙发出。他笑着,狂放的笑声中越来越多的是凄然,他走着,缓慢的步子之中越来越多的是颓然。看着那个白发苍苍腰佩龙渊失魂落魄的身影渐行渐远,士兵们疑惑了,他真的是伍子胥么……

14

数日后,因为秦国的介入,吴王不得不命令班师回吴。回到吴国后,吴王阖闾在赏赐了群臣后一如往日的处理政务,孙武也如常上朝、练兵,唯独伍子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内数日不出,仆人送过去的饭菜少有吃完的,即使是公子胜也无法让伍子胥走出书房。

伍子胥独自沉思着,沉思着。多少次走投无路时仰天长啸,却从未放弃过复仇;多少次深夜被梦魇惊醒,扪心自问,为了复仇,无怨无悔;多少次抚摸雪白长发,回忆那夜惆怅,不怨天,不尤人;多少次凝视龙渊,希冀龙渊的锋利了却复仇之愿。如今,一切往矣,那深深执念业已消散,人生如梦,我欲何往?

终于,某一天的傍晚,伍子胥走出了书房。伍子胥向管家要了些食物以果腹。吃完后,伍子胥又命令车夫将其载到王宫。王宫之中每一个卫兵、侍女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伍子胥。鄙夷、困惑、畏惧、诧异、嘲讽……伍子胥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早在鞭尸结束后的刹那就知道会有遭人白眼侧目的这一天,他只能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无论怎样的如芒在背。他们未曾经历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又怎能体会自己对楚平王的憎恨之情,又怎能知晓自己鞭尸时的感受。

一步一步,没有人引领,伍子胥来到了吴王阖闾的书房。暮霭时分,他该在处理政务吧。书房外的内侍看到伍子胥,先是诧异得愣怔了一下,然后立即醒悟过来,准备进去禀报。但伍子胥拦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十年之前的那个夜晚,满腹仇恨的我被内侍领到此处见你,十年之后的这个黄昏,大仇已报的我独自走到此处见你。

伍子胥推开精致的木门,走了进去。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吴王阖闾依旧埋首细看公文,因为内侍进来总是这样的。

“不是让你在门外等候吗,我待会自会去用膳的。”吴王阖闾不耐烦的说道。

“君上,是臣子胥来了。”伍子胥沧桑说道。

听到子胥两个字,吴王阖闾如被蛰了一下,浑身一颤。吴王放下手中竹简,猛然抬头。没错,是伍子胥,是那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天纵奇才伍子胥。他雪耻之后,这么多天不上朝,不露面,此刻突然前来,来意无非两种,要么辞官退隐,要么继续任职,辅佐自己成就吴国霸业。

“子胥兄,你终于露面了。待会与本王共饮如何?”吴王阖闾说得殷殷切切,心中却是分外忐忑。

“君上勿扰,子胥非为辞官而来,子胥思量数日,决意继续在朝,以辅佐我王。”伍子胥说着,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

听到伍子胥说要继续辅佐自己,吴王阖闾几乎要热泪盈眶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过后,他如何能离开这个满腹韬略的人呢。

“好,好。为了庆贺子胥兄还朝,今日你我痛饮。”吴王阖闾满怀激动。

“好,痛饮。”

伍子胥笑了,吴王阖闾也笑了。

此后数年,伍子胥和吴王阖闾同心协力,为了吴国霸业呕心沥血。吴国伐楚,攻晋,败越,称雄一方。

然,天无尽,人有时。

公元前496年。吴越大战,战场之上,人头攒动,马声沓沓。随着双方将领一声令下,大地颤动,风云变色,吴越大军重叠交错,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鲜血四溅,汗水横流。

“保护君上。”在吴王阖闾身旁浑身是血挥剑杀敌的孙武对着周围四散的吴军声嘶力竭的喊道。

听到孙武发令,周围吴军动如脱兔,迅速围成一个圈,以众星捧月之势保护吴王阖闾。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飞矢更是防不胜防。在吴越大军打成胶着之状,难解难分之时,一支飞矢划破天空,呼啸着向吴王阖闾飞来。不知是越军有意针对吴王阖闾所放还是乱箭一支,总之,那支如饿狼一般的飞矢咬住了阖闾的脚拇指。吴王阖闾中箭受伤从战马之上跌落下来,周围吴军将士和随影相随的孙武见吴王受伤,立即欺进吴王身前。

“杀出血路,送君上回帐。”孙武红着双眼对将士嘶声命令道。

“喏。”众将士应声。

一路刀光剑影的厮杀,血人一般的孙武和吴军将士终于把吴王阖闾送回了中军大帐。坐镇中军帐的伍子胥看到身受重伤的吴王阖闾,大惊失色。手中竹简“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君上。”伍子胥迎上痛心的喊了一声。

“军医何在?”心急如焚的孙武大声问着。

“快请军医,要快。”伍子胥手指原本就在帐中的一名士兵大声道。

众人手忙脚乱的把吴王阖闾抬到帐中一张卧榻之上,不安的等着军医的到来……

经过军医的诊断,吴王伤势严重,必须回宫仔细治疗静养。伍子胥和孙武商谈了几个时辰,最终决定立即撤退。所幸,吴王阖闾同意了他们的决定。这天夜间,吴军趁着黑夜的掩护陆续拔营撤退。

公元前496年的这场吴越大战吴军输了,输得那样不甘。

云飞风起,伍子胥坐在马车中匆匆往王宫里赶去。回到姑苏已经数日了,吴王阖闾的伤势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加严重,整日整夜的高烧不退。就在刚才,王宫内侍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说吴王危在旦夕,召其前去交代后事。

到了王宫,白发苍苍的伍子胥下车大步流星的往吴王阖闾的寝宫赶去。一路之上,所见之人都是满面愁容。人尚未到寝宫,但刺鼻的草药味已经弥漫鼻尖,伍子胥的心脏跳动得那样急促,那样沉重。吴王,你若离去,我该如何。

寝宫里面已经聚满了人,王后、太子、孙武……伍子胥踉跄走到榻前,“咚”的一声跪倒。

“君上。”伍子胥一声凄然叫唤,周围人也为之动容。

双眼微闭的吴王阖闾听到伍子胥的声音,艰难的睁开了眼睛,那双依旧明亮的眸子深处似有千言万语,可一如数年前一样,那些话不会说出口了。

“来啦。”吴王阖闾挤出一丝笑容,对着这位老友简单的说道。

“嗯,伍员来了。”伍子胥说着,话语中已经满是哽咽之音。

“你我相识数年,共同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今日,我将先行一步了。”说完,吴王阖闾看向了另一个人。“我儿,过来。”

太子夫差闻言走到榻前。吴王阖闾拉着伍子胥和夫差的手,将这两只手拉到了一起。当手触及到另一只手的时候,伍子胥已然明了了吴王之意。

“子胥兄,我今日便封你相国公。太子夫差尚幼,你尽心辅佐之。”吴王艰难的吩咐着。

“喏,伍员定不负我王所托。”伍子胥郑重的答应了,眼眶已经濡湿。

在交代了后事后,吴王阖闾摒开了众人,想一个人静一静。这一静,静了一个春秋,静了一个时代,静了千年……

15

吴王阖闾薨逝的噩耗在宫廷市人中不胫而走,不过一两日,整个姑苏城就传遍了。

阖闾走了,伍子胥的心中有一块地方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回首当初,自己和公子胜来到吴国,首先拜访的就是公子光,后来,自己向公子光举荐专诸,专诸于刺杀吴王僚之时身亡,但吴王僚也死了,如此,公子光夺位成功,成为吴王阖闾,再后来……再后来……

那些岁月汪洋中的点点波光在此刻捡起细看是那样的让人怀念,让人不禁要垂泪。再想一想如今的新吴王夫差,伍子胥只能在悲凉秋风中暗自摇头叹息。

夫差和阖闾不同,阖闾对伍子胥信任有加,夫差对伍子胥则爱理不理。虽然老吴王阖闾嘱托伍子胥辅佐新吴王夫差,可夫差一次又一次的对伍子胥的谏言充耳不闻。伍子胥的心也在夫差的冷落中降温,最终冰冷,如同在寒冷的夜中没有人添柴的篝火一点一点的变小变暗,最后只剩下一丝委婉而上的青烟和那一地死灰。

公元前484年,这是伍子胥心成死灰的一年,是伍子胥最后一次拿起七星龙渊的一年。

那是某一天的午后,阳光松散的的落在伍子胥府邸的屋顶、庭院、土地上,伍子胥独自在书房内翻阅竹简。吴王夫差冷落他,公子胜也在三年前被楚惠王接回了楚国,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阅览先贤的书籍。当看书看得渐入佳境的时候,家老惊慌失措的走了进来。

“何事如此慌张?”伍子胥不悦的问道。

“吴王派人来了,那人……那人说吴王赐给您一把剑。”说道最后,家老的声音已如蚊蚋。做了数十年的家老,家老自然明白吴王送剑的含义,因此,他是低着头说完那句话的,他没有勇气抬头直视伍子胥。因而,他也不会知道伍子胥的表情。

伍子胥在听完家老的汇报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镇定。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吴王夫差是不会容下他这个异类的。伍子胥平静的收起竹简并把竹简放回书架。

“随我去见使者。”收拾完竹简,伍子胥对家老说道。

见到使者,使者并未多言,只说吴王送剑。在伍子胥接过那把冰冷的利剑之后,使者离开了,整个过程中使者未敢直视伍子胥的眼睛。接过剑,伍子胥独自回到了书房,留下家老独自神伤。

阳光透过纱窗细细密密的打在地上、案上、身上,还有静静躺在案上的七星龙渊上。伍子胥端坐案前,伸手抚摸着龙渊。

一声轻吟,龙渊出鞘,阳光之下,冷冽的剑,细细看去,如高山之上俯视龙潭。

伍子胥此刻感到他的心是如此的痛,似有一根针在持续不断的轻刺着。伍子胥看了一眼细密阳光之中飞舞的轻尘。

“你在外面吧。”伍子胥对着门的方向说道。

“老爷有事请吩咐。”门外,传来家老的声音。

“帮我去拿一坛兰陵酒和一只酒爵来。”伍子胥淡然吩咐道。

“喏。”言毕,门外响起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房门被打开,家老捧着一坛兰陵酒和一只酒爵进来了。

“在门外候着吧,有事我会叫你的。”待家老放下兰陵酒和酒爵,伍子胥和蔼淡然的道。

家老出去了,书房内又只剩下伍子胥一人。他拍掉兰陵酒的封泥,揭开那层布,一阵清香扑鼻而来。酒被倒到爵中,看着酒爵中琥珀色的液体,伍子胥不禁出神了。

楚国郢都郊野,朴素的农家女子把楚歌轻唱,扎着总角的伍子胥和哥哥伍尚在仆人的陪伴下放飞纸鸢,纸鸢迎风高飞,两个孩子欢声笑语……

一杯柔和的兰陵酒下肚,思绪依旧漫漫。

冰天雪地的楚国大地上,一人一骑奔驰原野,在满心悲痛之中到达宋国,见到同样沦落天涯的太子建,商议之下决定一起去郑国,可在郑国,太子建死于非命,只剩自己和年幼的公子胜……

又一杯柔和的兰陵酒下肚。

昭关,东皋公殷勤接待自己,自己依然一夜白首,待得出关之后,江畔无路之际,渔丈搭救自己和公子胜,可最终渔丈却因自己而死……

柔和的兰陵酒再次下肚。

吴国,两三年客卿,三年隐居,十年行人,最终在楚国鞭尸雪恨。又十年之后,吴王阖闾离去,夫差即位,自己政治失意……

无数回忆碎片袭来,伍子胥内心无尽悲凉。目光又一次触及案上龙渊,剑芒之中,似有渔丈身影,又似有哥哥父亲的身影,然后是阖闾。

“吴王,我伍员有负于你。”伍子胥伤心欲绝。

“家老,我死后,将我之头颅悬于城头,我要目睹吴之灭亡。”伍子胥对着门的方向凄然一言。

家老闻言,惊得立即开门而入,可一切都晚了,他看到眼前一阵血雾,然后是伍子胥倒在案上的身影。

伍子胥去了,在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他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伍子胥死后,姑苏城头出现了一个人头,他睁着双眼看着前方,看着前方宽阔官道。十二年后,越王勾践率领着浩浩越甲进入姑苏城,夫差在临终之际留下一言:悔不听伍子胥之言。

而在某一个角落,七星龙渊静静的躺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它见证了风云人物伍子胥的一生,它还将见证更多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