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大夏龙雀

1

明亮的刀划过敌人的咽喉,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西方的天空。

柔软的阳光舔舐着刀身上的鲜血,赫连勃勃目光明锐的看着鲜血从刀尖滴落,看着干涸得满是皱纹的大地吸吮着殷红的鲜血。没有人知道赫连勃勃此刻有多么兴奋,没有人知道他的血液因为兴奋在奔涌,在沸腾。可他似乎并不满足,他渴望能拥有一把称心如意的宝刀,一把能够让鲜血以更美的形式喷出的宝刀。

“看,夕阳。”士兵们惊奇的叫喊起来。接着,一个士兵唱起了家乡的歌谣。然后,越来越多的士兵唱起了家乡的歌谣。

风吹过,烟尘起。浓烈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战场。赫连勃勃看了一眼地上密布的尸体,掸去肩膀上停驻的夕阳,冷峻的脸上却没有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士兵们在唱完歌谣后此起彼伏的呼喊起来。呼声随着黄昏时分的清风飘扬开去,飘扬到遥远的地方。

王,我是无上的王。可是,路还很长。赫连勃勃想着。

这是义熙三年(公元407)的战役。赫连勃勃在称王自立的那一年打败了鲜卑薛干等三部。

2

六年之后。

太阳似乎发了疯,炽烈的阳光蒸烤着下方万里大地和千万民众。风虽然不时的刮起,可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缓解炎热带来的干渴和躁动的心。于是,地上那一群如蝼蚁列队前行的人就有点苦不堪言了。

队伍大约有一千人,绝大多数是平民,另外一部分则是凶神恶煞的官兵。官兵们走在两边,手中拿着让人畏惧的鞭子,他们时不时的伸手拭去额头上点滴的汗珠,顺手将汗水甩到干渴得尘土飞扬的土地上。当他们感到烦躁或者无聊的时候,他们会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对着中间衣衫褴褛,胡人汉人相杂的队伍破口大骂,等到肆无忌惮的骂累了,他们又会接着拭汗。面对官兵的怒骂,那些平民只能逆来顺受,默默承受着,他们没有勇气反抗,没有气力反抗,他们曾亲眼看见有人因为不满而反抗,然后被活活打死。

这些卑微的平民是被征召来修建统万城的。

统万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在汉代奢延城基础之上慢慢崛起,意欲腾飞的大城。它是大夏的都城,是赫连勃勃雄心所寄的城池。建城之初,叱干阿利问赫连勃勃这座城该叫什么,赫连勃勃目视南云,正色道,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

顶着骄阳,迎着微风,赫连勃勃往正在修建的统万城的城墙走去。夯土建造的城墙方才建造了一小部分,那些被征召来的平民在烈日下筑城,稍有懈怠差池,耳边就会响起监工官兵的呵斥,鞭子就会在他们的背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赫连勃勃在一旁驻足观看,对监工的鞭笞行为无动于衷,他只关心偌大的统万城何时才能完工,何时才能巍然屹立在这北方,傲视天下。在赫连勃勃的眼中,那些被征召来的平民的生命似乎就如草芥一般。

赫连勃勃看见叱干阿利先用鞭子把一个平民鞭打得伤痕累累,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杀死那个平民。那个平民颓然倒下,微风带来熟悉的血腥味。在叱干阿利将剑刺进那个平民的身体的时候,赫连勃勃多么希望手持利剑的不是叱干阿利,而是自己。他热爱那种叫做杀人的运动。看着利刃刺进被杀者的身体,艳红的鲜血从伤口股股流出,被杀者在颓然倒下的那一刻眼中依然带着恐惧,赫连勃勃就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快感,体内的血液会因为兴奋而波涛汹涌。这就是强者的权利,生杀予夺。

赫连勃勃渴望拥有一把锋利的刀,一把可以让鲜血喷溅成美丽图案的刀。

“大王,您怎么在这,天气炎热,注意身体。”叱干阿利垂首说道。

赫连勃勃对叱干阿利的话置若罔闻。一支往这边移动的队伍进入了他的眼帘,他知道,那是又一批征召的平民。

“那是今年征召的最后一批平民了吧?”赫连勃勃指着那一群人,漠然的问叱干阿利。

“是的,我王。”叱干阿利通过地上的影子知道赫连勃勃所指向的是哪里,他看了一眼远处的队伍,然后垂首禀报道。

赫连勃勃转身走了,往那个也只建了一小部分的宫殿走去。他没有问叱干阿利建城进度和质量之类的问题,他相信,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叱干阿利最后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宫殿的后花园尚未建城,只有一个荷花池和一片不大的花圃。荷花池里,游鱼无休无止的游动着,水面不时泛起波纹,破碎的波光如一地碎银。尚未绽放的荷花被绿叶簇拥着,酝酿着惊艳的登场,如小家碧玉一般。

目光触及荷花的刹那,赫连勃勃沾满血腥的灵魂颤动了一下,似要脱离这个躯体。可那只是刹那,眨眼的瞬间而已。瞬间过后,赫连勃勃看向了花圃里的花草。那些花草有的挺立着,昂起胸膛展示自己的妩媚,有的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度过艰难时光,可无论它们处在何种状态,赫连勃勃阴鸷的眼眸里只有鄙夷,在他看来,娇柔弱花只是弱者的象征,而自己是强者。

我是王,是将要统治万邦的王。

3

刀,赫连勃勃日思夜想的锋利的刀。这把刀正在打造之中,打造这把刀的能工巧匠们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对于工匠因为所造器物不够精美而被赫连勃勃亲手斩杀的事情他们是有所耳闻的,他们亲耳听见了工匠的家人在夜间凄厉的哭号,他们亲眼目睹了身着丧服的人在白天抬着工匠的棺材走过街市,白色的纸钱被不断抛洒到空中,如白色蝴蝶纷飞,可那些蝴蝶在空中仅仅飞舞了一会就死气沉沉的掉落地上,白色的“尸体”铺就一地的哀伤。

他们知道,若是稍有差池,被杀的匠人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下,他们的每一锤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淬火都严格控制时间。他们在恐惧中挥舞铁锤,震耳欲聋的金石交接声掩盖了他们内心声嘶力竭的呐喊。

那把刀在很多天之后呈现到了赫连勃勃的面前。赫连勃勃郑重其事的接过刀,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后,冰凉的眸子里闪过赞许,口中呼喊着“好刀,好刀。”

赫连勃勃对那把刀的赞许之言如长了翅膀一样,在统万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听到消息的铁匠们喜极而泣,生命终于又属于他们自己了。

赫连勃勃给那把带有龙雀大环的刀取名“大夏龙雀”,并命令铸刀的工匠在背面刻上了铭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赫连勃勃渴望一场新的战斗,与敌人的厮杀不仅可以让自己一统天下的理想越来越近,还可以试一试手中的大夏龙雀。

肃穆的大殿内分外寂静,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就是呼吸和心跳声。微微颤动的空气中似乎还存在着赫连勃勃方才发问的回响。我欲讨伐西秦乞伏炽盘,众爱卿以为如何?赫连勃勃坐在黄金宝座上静静的扫视着下面的大臣们,他那阴鸷的目光似乎要洞穿他们所有的想法。

“大王,臣以为不妥。”一位大臣从人群中走出垂首说道。赫连勃勃目光凝定到那个大臣身上。那是中郎将王买德。

“为何不妥?”赫连勃勃平静的追问。

“大王,贤君以兵打仗,以德服人,西秦为大夏友邦,并且西秦大丧,新旧更迭,此刻用兵岂非有违天理?如若恃强趁其大丧之际发兵攻伐,匹夫尚且不耻,更何况圣明如大王者。”王买德垂首一鼓作气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赫连勃勃听了后并未立即作答,而是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位自己的军师王买德。赫连勃勃发现王买德的双腿在微微颤动着,虽然轻微如蚱蜢跳跃水面,可毕竟是在颤动不是吗。

王买德,你的内心此刻很忐忑,你还是怕我的。赫连勃勃想着,嘴角浮出得意的笑容。只要不出声,赫连勃勃可以放肆的笑,因为下面的大臣们都低着头,他们不敢拂逆赫连勃勃不可抬头看他的禁令。

“好,很好。爱卿之言真是醍醐灌顶。”赫连勃勃放弃了攻打西秦的念头,下面的王买德和其他大臣们立时松了一口气。

赫连勃勃没有发兵西秦,丧失了一次试练大夏龙雀的机会,可不久之后,另一场战役开始了,大夏龙雀在战马嘶鸣和烽烟中寒光闪烁。

公元415年,杏城之战,赫连勃勃用二十日攻克杏城,俘获姚逵、姚大用及二万士兵。此战中,大夏龙雀吹毛断发,锋锐无匹,喝足了鲜血,赫连勃勃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即率领部下驰骋山河,一举击败周边各国。

空气中的血腥味尚未消散。身下的骏马一边喷着响鼻,一边慢悠悠的走着。春风得意的赫连勃勃在马上左右观望,看来来去去的士兵,看无边无际的旷野。赫连勃勃没有在胜利后立即居留城中,享受城中诚惶诚恐的百姓的拥戴,他喜欢在战役结束后独自在旷野溜达一会。

不远处,一人一骑飞快的向赫连勃勃这边奔跑。赫连勃勃定睛细看,来人是王买德。“吁”,马嘶人立,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立即止息。王买德翻身下马,垂首。

“大王,那些俘虏如何处置?”王买德呼吸未平,急忙禀报。

“俘虏?多少?”赫连勃勃漠然的问道。

“二万。”王买德肯定的回到。

赫连勃勃看向远天浮云,眸子深邃不可测。“杀。活埋。”赫连勃勃平静的说道。

王买德身子颤动了一下,有些心悸,久久没有领命。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今夜将俘虏全部活埋。去做准备吧。”见王买德没有领命,赫连勃勃又接着道。语气中多了几分杀气。

“是。”王买德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只能声音颤抖的领命。

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又掺杂了浓郁的泥土气息。太阳渐渐偏西,阳光也变得柔软,旷野上出现了几个大坑,黑黝黝的大坑像贪婪的嘴,呼吸空气,吞噬阳光和即将到来的星月之光。

夜风忽起,旌旗猎猎,俘虏们被从睡梦中唤醒,成群结队的被赶向那几个黑黢黢的大坑。猛然间知道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俘虏们不安的挣扎、哭号。可他们已经手无寸铁,好几个想要逃脱的俘虏被当场杀戮,鲜血喷溅到其他同伴的身上。

“你们这群畜生,混蛋……”被反剪双手捆住的姚逵破口大骂,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这时,赫连勃勃骑着骏马来到姚逵旁边。赫连勃勃对左右示意了一下,姚逵被一下子拉出队伍。赫连勃勃看着姚逵因为愤怒而有些狰狞的脸,心中竟然有一丝快感。

“赫连勃勃,你残忍无道,你丧尽天良,你……”

姚逵还想用其他的字眼大骂赫连勃勃,可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了,雪亮的大夏龙雀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划破了他的咽喉。红色的鲜血从颈部汩汩流出,眼中的怒火随着鲜血的流出而渐渐熄灭,只剩下空洞的不甘。姚逵颓然倒下了,俘虏们在恐惧和哭号中继续走向自己的墓地。

潮湿冰冷的泥土一锹又一锹的飞向大坑,散落到坑中挣扎哭号的俘虏们身上。泥土蹦到了他们的眸子里,窜到他们的鼻孔里,飞到他们的咽喉中,他们在被泥土闷死之前便会遭到各种苦痛。有一些拼命往上面爬的仅仅爬了一半,上面锋利的马刀和长矛会提前结束他们的生命。

那一夜,哭声在旷野上飘荡了很久,即使当泥土灭顶,把他们全部包裹的时候,旷野上依旧回荡着哭声,薄凉的空气中依旧满是悲凉。

4

黑夜。统万城,赫连勃勃寝宫。

累了一天的赫连勃勃躺在舒适的大床上,鼾声大作。突然,一阵阴气逼人的夜风席卷过,紧闭的门窗吱呀一声全部被风打开,红色帷幔在阴风的怂恿下翻飞不止,如披头散发的女子在舞蹈。赫连勃勃睁开双眼,从床上一跃而起,恐惧的看向门外。

门外,无数残衣破甲的士兵慢慢走进屋子。他们目光空洞,头发散乱飞舞,口中不断的喊着“赫连勃勃,还我命来。”

赫连勃勃听着那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心中的恐惧如藤蔓生长缠绕。赫连勃勃拿起架子上的大夏龙雀朝那些士兵们挥舞。“别过来,我是王。”赫连勃勃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很想再喊一遍,可是所有的话语在瞬间凝结在了胸中,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这时,赫连勃勃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他惊慌的往地上看去,发现地上是一只满是鲜血的手。赫连勃勃慌忙抽出被抓住的脚,往别处闪躲。可地上的血手越来越多,可闪躲之处被一点点的蚕食着。

汗水从赫连勃勃额头溢出,然后如夜雨簌簌落下。惊慌失措的赫连勃勃扔下了大夏龙雀,翻过窗户逃到屋外。屋外没有石板路,没有花园,没有宫墙,只是一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旷野。赫连勃勃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拼命的奔跑,无论多么累都不能停下。他的身后,那些血手和残衣破甲的士兵在一刻不停的追逐。

赫连勃勃跑了很久,很久,可最终还是被血手抓住了。那些血手把赫连勃勃往泥土里面拖拽,士兵则在一旁观看,口中不断说着“赫连勃勃,还我命来。”

赫连勃勃的脚没入了黝黑的泥土,然后是腿,是腰,是颈部……赫连勃勃很想呼喊,求救,可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当泥土淹没至下颌的时候,赫连勃勃终于发出了一声呐喊。

“啊——”

赫连勃勃的喊叫声在寝宫响起,划破宁静的夜,淹没了花园草丛中的虫鸣。

“大王,怎么了?”“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侍立门口的太监提着宫灯匆匆走进屋子,紧张的问询着。

赫连勃勃失魂落魄的坐在床上,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原来是梦,只是一个梦。赫连勃勃在心中安慰自己。

“大王,你怎么了?”身旁的妻子王氏被赫连勃勃的惊叫惊醒,紧张的问道。

“没事,没事。”回过神来的赫连勃勃平和的对妻子说道。然后,他面向匆匆跑进来的太监们,用同样的语气让他们退下。

这一夜,赫连勃勃再也没有入眠。他穿起衣服,独自在书房孤灯下沉思。

杏城之役结束几个月来,这是第几次做到这个梦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活埋俘虏,我真的错了吗?我错了吗?不,我没有错,我那样做是为了让别人臣服,是为了更快的征服天下,是为了更快的统治万邦,以及是为了……为了……杀戮的快感吗?无论如何,我没有错,没有错,我是王,我是将要统治万邦的王。

5

虽然噩梦时不时的纠缠着赫连勃勃,可征伐天下的脚步从未停下。

公元418年,义熙十四年。赫连昌在潼关的曹公故垒攻打朱龄石和龙骧将军王敬,攻克并抓获了朱龄石和王敬,送到长安。赫连勃勃也于同年在群臣的劝谏下在灞上称帝。

称帝的那一天天空很晴朗,微风追逐浮云,鸟儿掠过长空。赫连勃勃穿着龙袍,戴着皇冠,在百官的注视下走上高台。赫连勃勃坐到龙椅上,俯视着下面卑微的群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些大臣们满怀喜悦的喊着。

赫连勃勃露出笑颜。这一天,他已经期待了不知多久了。虽然四海未平,天下未定,可那又怎样呢,称帝之后还是可以接着平定天下的。赫连勃勃记得,群臣劝谏自己称帝的那一刻,自己曾以“四海未平,天下未定”等理由推脱过,可那只是依照惯例行事而已,果然,在自己推脱之辞出口后,群臣们又接着晓之以情的劝谏,直到自己答应登基称帝。赫连勃勃知道,下面的大臣们在劝谏自己登基称帝的背后有着各自的打算。只要自己称帝,他们也就会获得升赏。这是一种默契,一种心照不宣的契约。

在完成登基仪式后,赫连勃勃按照那不成文的契约给下面的大臣们各自升赏。在称帝升赏这件事上,赫连勃勃基本是顺着大臣们的,可在定都这件事情上,赫连勃勃却有着自己的打算。

统万城,那是赫连勃勃精心打造的城池,是赫连勃勃在错综复杂的时局下拨开迷雾后选定的理想都城。

称帝后不久,赫连勃勃率领大臣们离开了长安,回到了统万城。对赫连勃勃而言,统万城的风,统万城的水,统万城的土,统万城的一切都是熟悉而亲切的,这是任何一个地方所无可比拟的。

如当初建造统万城一样,赫连勃勃顶着骄阳,迎着微风往城墙走去。当初建了一小部分的城墙如今已经全部建成,忙碌的平民换成了城墙上值守的士兵。

赫连勃勃信步走上城墙,凝望城墙外的万里河山。

一阵劲风吹过,衣袂翻飞。赫连勃勃瞥见一个士兵被风吹得往前倾了一下,然后那个士兵似乎因为害怕一不小心摔下去而往后退了两步。等风完全消停后,那个士兵方才回到自己的位置。那一刻,赫连勃勃心中升腾起一串火焰,那火焰热情的炙烤着他的心,把他的杀气完全暴露到空气中。

赫连勃勃走到那个士兵的身后,一只手已经握到了大夏龙雀的刀柄上。赫连勃勃想看到那个士兵喷溅出的鲜血会不会很美,可一直缠绕着自己的那个噩梦的残留痕迹又浮现在眼前。到底要不要杀了这个士兵?要不要……

当大夏龙雀洞穿那个士兵的身体的时候,那个士兵眸子里流出诧异和惊恐。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赫连勃勃拔刀的声音,他庆幸的以为赫连勃勃大发慈悲放过了自己,可当鲜血流出,疼痛传遍全身的时候,他才知道,一切的美好都只是一个梦,一个薄如蝉翼的幻想。

那个士兵在绝望中颓然倒下,殷红的鲜血在城墙上绽放,燃烧。整个过程中,其他的士兵没有丝毫反应,他们只是一直看着前方,好像那个被杀死的士兵一直没有存在过。

“把他拖走,擦干净血迹。”赫连勃勃淡然的对左右士兵吩咐道。

赫连勃勃离开了城墙,他说不清看到那个士兵的鲜血流出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感受。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快感,没有了以前的兴奋。可赫连勃勃清楚,他不需要柔弱的士兵。可是,不需要就可以轻易的将其杀死吗?错了吗?赫连勃勃说不清楚,他只是慢慢的走下城墙,走回富丽堂皇的宫殿。

6

黑夜是美丽的,美得令人心醉。可在美丽的夜色下,赫连勃勃又梦到了那些士兵和血手。只是这次,情形有那么一些不同。那些血手并没有抓到赫连勃勃,没有把他拖拽到潮湿的泥土里,它们只是一直跟着跑,任赫连勃勃跌跌撞撞的跑向前方,跑到一个悬崖边。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血手和士兵,惊恐的赫连勃勃失足跌落悬崖,可当赫连勃勃仔细看向崖底的时候,发现那里是更多的血手……

一如以往,赫连勃勃在叫喊了一声之后醒过来,冷汗润湿了衣服。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赫连勃勃没有一个人,妻子王氏这夜并不在他的身边,外面的太监们也早已经习惯了他半夜的喊叫,并没有推门而入。

红色帷幔安静的垂挂着,赫连勃勃突然感到那么孤寂。漫漫长夜,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走过吗?赫连勃勃伸手想拂去从窗子溜进来的月光,因为这白色的月光太像梦中那些士兵惨白的脸。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难以拂去。赫连勃勃疯了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房门在走廊上奔跑。

“皇上。”看到赫连勃勃从屋子里冲出来,太监们慌张的喊叫着。

“别过来,谁也不许跟过来。”赫连勃勃大喊着。

太监们杵在原地,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赫连勃勃一路跑到了后花园,停在荷花池前。赫连勃勃粗重的喘息着,目光迷离的看着荷花池。荷花已经开了大半,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素雅的白色花瓣在月夜中泛着柔和的光。水中,一轮明月安静的躺在池底。此外,还有一张狼狈狰狞的面孔浮在水面。

那是谁?是我吗?赫连勃勃看着那张脸,不禁自问。赫连勃勃探出一只手,试图抚摸水中的那张脸。润滑冰凉的液体漫过指尖,那张脸猛然间变得扭曲。赫连勃勃看着那张突然扭曲的脸,心中有撕裂的惨痛。他的手指在水中微微动了一下,还是想触摸那张已经扭曲的脸,可那张脸竟然破碎了,连齑粉也不曾留下。赫连勃勃绝望的收回了水中的手。片刻后,那张脸又出现在了水中,渐渐由扭曲恢复平静。赫连勃勃发现那张脸虽然还是很难看,可已经不那么狰狞了。

“笃”的一声轻音,非常细微的声音,可赫连勃勃听到了。有一滴液体落到了水中,接着,另一滴,又一滴……液体一滴接着一滴的落到水中,水中的那张脸又破碎了。

是雨吗?不是,我可以感觉到那液滴是温热的。泪吗?是泪,竟然是泪,是我的泪。赫连勃勃诧异自己竟然哭了。对他来说,哭是一件多么遥远而模糊的事情,可是现在,噩梦之后,月夜下,荷花池前,自己竟然哭了,竟然找回了即将完全忘却的感觉……

多少天后的一个下午,后花园里,赫连勃勃与王买德在舒适的微风中对弈。对弈一开始,赫连勃勃就屏退了左右。王买德意识到这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下午,赫连勃勃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商量。

对弈的过程中,王买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微风吹过,带来葳蕤花木的芬香。

“王买德,朕问你一个问题,你得老实回答朕。”赫连勃勃突然开口道。语气中没有一贯的漠然,而是带了一丝悲凉。

“老臣一定如实回答陛下所问。”觉察到了赫连勃勃口气中的不寻常,王买德诚恳的回答。

“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嗜血滥杀的皇帝,有些人,朕是不是杀错了?”赫连勃勃缓慢而沧桑的问道。

猛然间,时空似乎凝固了,王买德拿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他怔了一下,然后满脸诧异的抬起头看向棋桌对面的赫连勃勃。他只看了赫连勃勃一眼便再度垂下头看向棋局,他突然意识到,面看赫连勃勃是一件该死的事情。

“朕恕你无罪。此外,今天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赫连勃勃温和的说道。

王买德忐忑的心一下子舒适了很多,他把那颗尚未摆放到棋盘上的棋子放回到了棋盒中。“陛下,这……这毕竟也是大势所趋,统一天下所需,无需介怀。”王买德回答道。

赫连勃勃满是期待的脸突然写满了失望,他无奈的看向荷花池里迎风摇曳的素净荷花。王买德啊王买德,你失去了在朝堂上劝谏的勇气了吗?你不敢说真话了吗?也罢,或许这个问题真的难为你了吧。

“算了。该你下了。”赫连勃勃挤出一丝笑容,尽量温和的对王买德说道。

王买德惶恐的下了一子,然后赫连勃勃又下了一子……

那一天,赫连勃勃和王买德对弈了几局,直到夕阳残照。可无论是王买德,还是赫连勃勃,都下得心不在焉。

7

公元425年,元嘉二年。赫连勃勃生命的蜡烛似乎终于要燃尽了,常年的征战烽烟提前消耗了他的精力。

寝宫里,刺鼻的草药味终日弥漫着,太监,太医,大臣们每日忙忙碌碌的进进出出。赫连勃勃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尾巴,可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了结,已经拥有的江山尚未稳固,常年征战的四海也尚未平定,此外,还有,还有一件一直藏在心中的事情。

“扶我起来。”失去往日风采的赫连勃勃低声对旁边的太监吩咐着。

在太监的搀扶下,赫连勃勃艰难的站了起来。“拿我的大夏龙雀来。”赫连勃勃接着吩咐道。虽然不解,可太监终究是把那把锋锐无匹的大夏龙雀拿来并交到了赫连勃勃的手上。

“不许跟过来。”赫连勃勃又下了一道匪夷所思而又让人担忧的命令。可赫连勃勃毕竟还是皇帝,他的命令依旧具有无上权威,依旧没有人胆敢造次违抗。

赫连勃勃独自走出了寝宫。荷花池前,他停下了缓慢艰难的脚步。他的目光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阴鸷明亮,只剩下散不开的如雾浑浊。赫连勃勃用浑浊的目光看向荷花池中完全盛开的素洁荷花,看向了清澈的池水。

“笃”的一声,水花四溅,水波荡漾开来,大夏龙雀缓缓沉入池底,搅扰起池底一层淤泥。

几天之后,叱咤风云的赫连勃勃在永安殿上溘然去世。永安殿寂静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有大臣发现赫连勃勃已经离世,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因为赫连勃勃曾下令不允许大臣抬头看他。

赫连勃勃走了,无论是在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还是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途中,他是孤独的。

六年之后的元嘉八年,大夏国灭亡。从建国至灭亡,赫连勃勃所建立的大夏国共存在二十五年。

2014年8月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