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已经很老了,老到丞相伊魂很是担忧还能不能成为四朝元老,老到觊觎王位的亲王们再也等不及他驾崩而提前蠢蠢欲动,老到他自己也时常喟然长叹不复当年之英姿勃发。此刻,他端坐在铮亮的龙椅之上,用稍显浑浊的眼睛盯着伊魂。
“皇上,老臣以为宁王文武兼备,心容天下,是为太子最佳人选。”伊魂持笏低眉,用苍老的声音吐露清晰的话语。
老皇帝浑浊的眼眸闪过锐利的光,此后复归浑浊,如池面浮萍消散又聚。他很想把对面那个峨冠博带,比自己还衰老的人痛骂一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想听一下其他大臣的意见。
“众爱卿以为丞相之意如何?”老皇帝用几乎与伊魂同样老迈的声音发问,其间还夹杂了俩声咳嗽。明明比伊魂小了二十五岁,为何我的声音竟如他一般苍老?老皇帝不禁黯然神伤。
偌大的皇明殿突然寂静了,不,应该只是没有人说话了而已,毕竟呼吸声、衣服摩挲声仍在。老皇帝目视群臣,耳听八方,很是希望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片刻之后,一名面目肃然,须发三分白七分黑的大臣走出行列。那是礼部尚书弼溪。老皇帝的眼角浮现一丝欣慰,眼眸清明了许多。弼溪向来是嫡长子继承的坚定拥护者,前五次议立太子他四次坚持嫡长子继承,只有最近的一次保持了沉默。
“臣以为,老丞相之言即是,宁王却是不二之选。”弼溪的年龄比皇帝和丞相要小的多,声音也清亮许多。
“老臣也以为丞相所言即是。”兵部尚书嗷洌赳赳出列,持笏出声。
“老臣也赞成丞相之言。”礼部左侍郎渠清出列发声。
接着,礼部官员、工部官员、刑部……无论是新锐臣子还是老迈大臣,几乎都站在了丞相伊魂一边。听着下面大臣连绵不断的陈词表态,老皇帝的眼睛不再浑浊,那里面隐隐燃起一团篝火。为何,到底为何。距离上次议立太子只有一个月而已,短短一个月之内,很多支持嫡长子继承的大臣竟是改了主张。他不想再思考下去,他无法再忍受耳边传来支持丞相的进言。
“朕还没死呢。”老皇帝扶着龙椅站立,不顾一切的怒吼。然后就是无法抑制的咳嗽声。他想抑制住咳嗽,因为越是咳嗽,下面的大臣就越是觉得议立太子已经迫在眉睫,可是做不到,纵使是大吴国的皇帝也对这身体的本能无能为力,此外,他也注意到了怒吼之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老了,毕竟是老了,当年英武的身姿早已成了记忆里的形象。
大臣们被皇帝霹雳般的怒吼打断,瞬间沉寂下来。大吴国政事修明,庙堂之上大臣和皇帝最多只是唇枪舌战,从不见刀剑斧钺,皇帝绝不会因为一两次政见不和就大肆贬谪大臣或者当堂鞭打,更不会让大臣锒铛入狱。大臣们的沉寂绝不是因为惧怕天威,他们只是在等待那个发轫者的表示。这一点老皇帝很清楚,因而,他把所有的目光聚焦在丞相伊魂身上。果然,老丞相缓缓跪了下来,直视老皇帝。
“皇上,济王西山面壁业已十年仍不见回心转意,臣等只怕济王已经全然无意再为太子。”伊魂声泪俱下说完便即俯首,温热的额头触碰到菊月冰冷的地面。
大臣谏言很少有下跪的时候,若非重大事件需据理力争绝不会如此。老皇帝看到伊魂缓缓跪下的时候心中也随之一沉,意识到了伊魂在听到自己不断的咳嗽声后绝不会罢休,也意识到了伊魂会提到济王西山面壁,可当伊魂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伊魂的话如针刺痛心扉。他久久无言,只能目含悲恸的看着跪着的伊魂和持芴站立的其他大臣。等待,自己等待废太子——现在的济王——凝肃回心转意已经等了十年,大臣们也跟着等了十年,此刻,即便自己等得,大臣们已经等不得。老皇帝感到头有点痛,伸出手来轻揉太阳穴,颤巍巍的坐回龙椅。
“朕身体有恙,太子之事下次再议。”老皇帝已经有点有气无力。
群臣闻言竟是毫无动静,丝毫没有拜退的势头。“敢问皇上,下次再议又是何时。”老丞相伊魂抬起头来,老泪纵横。今日绝不能退步,太子之事今日必得有个结果。皇上,非老臣不体谅您爱子之情,亦非不体谅您身体欠佳,实在是大吴国已经等不起了。想到这里,伊魂又是感到一阵酸楚。
老皇帝理解伊魂的坚持,可对济王的期待让他无法赞同伊魂。今日大殿之上大多臣子都赞同立宁王为太子,连礼部尚书弼溪也赞同,想必伊魂做了很多工作吧。那么,还有谁是坚定拥护济王的呢?还有谁能替朕解围呢?念及此,老皇帝在群臣中搜寻可解围之人。蓦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位年轻大臣身上。观星师延玉,朕一时之间竟把他给忘了,向来与凝肃交好的他该是可以替我解围的。
“延玉,你如何看法?”
年轻的观星师在听到皇帝发问的时候嘴角闪过一丝笑意,三十一岁的他还不是很擅长喜怒不形于色。“皇上,微臣愿奔赴西山劝济王回京。”老丞相,各位大臣,对不起了,你们只是让我不要主动发言,此刻是皇上向我求援的。“今日是菊月十二日,在阳月十二日之前,微臣必带着济王回京。否则,微臣自行摘下这乌纱帽。”他接着铿锵发言。
老皇帝闻言,心中甚是宽慰,但同时又不禁担忧。一月之期,即便是你延玉,能顺利让我儿回京吗?
“朕觉得延玉之言甚好,老丞相以为然否?”老皇帝的话里有了那么些微生气。
“就如观星师所言,可若一月之后济王仍不肯回京,老臣怕要再议宁王为太子了。”伊魂有些无奈的道。观星师支持济王本事意料之中的事,也正因此才会让他不要主动发言,可想不到他竟然以乌纱帽做赌注。伊魂对这个年轻的观星师不禁生出些许敬畏之情。
“好,依你,依你。”老皇帝见伊魂已经做出了让步,也只好退一步,大不了一月之后再议便是。
离开了皇明殿,老皇帝的精神好了许多,在往湖心亭去的路上一直没有咳嗽。刚才与老丞相的对峙耗费了太多精力,只有乐师的悠悠丝竹声和宫娥的翩跹舞姿才能让精力再次充盈。这在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论皇城外的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延玉在退朝之后就立即收拾行囊,马不停蹄的往西山奔去。在颠簸的马背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那个同庚好友——凝肃。
西山县,距离京城七百里的破落县城,身处其中的济王府邸自然难免有寒酸相,在此面壁十年的济王当然也不能如同其他王孙子弟一般过着锦衣玉食、珠光宝气的日子,可十年了,他却怡然自得,未曾向老皇帝屈服过。
此刻,月明星稀,虽然不是如玉盘那样的圆,但也是足以让人欣慰的程度了,济王府邸庭院里落叶寂寂,满面萧索的济王坐在书房里那不算华贵但尚且精致的四季雕花凳上追忆往昔。十年里,他无数次如此这般,三杯两盏淡酒,月圆月缺,花开花落,往事如山重峦叠嶂扑面而来。他曾写信给挚友延玉,信中他说自己的人生在二十一岁那一年便已经终止,此后的自己只是活在过去的回忆里而已,只是巍峨西山脚下的一个孤魂而已。
他拿起桌上那一杯淡酒——沧水魂——一饮而尽,然后望向窗外不甚圆满的明月,沉重的往昔立即铺天盖地。
十年前,盛和二十三年。
桃月,透着暖意的阳光倾泻在御花园,年轻的太子——凝肃——悠然漫步廊庑欣赏园中繁华美景。出于对花的偏爱,或者说对于美景与安逸的迷恋,当今的皇帝——盛和皇帝——很是注重御花园的装扮,各种花朵开满春夏秋冬。因了父皇的贪恋,身为太子的凝肃自然也享有这片美景,但与父皇不同,凝肃只在花开最盛的桃月在御花园现身几次,一享如诗如画的美景,待得身心舒畅后他再次回到自己的东宫,勤于各类事务。他仰慕父皇,因为盛和二十年前的父皇英姿勃发,英明神武,把一个吴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一片太平盛世之景。同时,他又蔑视父皇,因为盛和二十年之后的父皇渐渐开始沉迷于声色犬马,无论是丞相伊魂还是自己都无法让父皇回心转意。他想成为盛和二十年前的父皇那样的君主,而不是盛和二十年后的。父子两人,已然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御花园里各色花朵争奇斗妍,然最盛的是泓清池四周的桃花。太子凝肃另随处驻留原地,自己独自走向池边。白色桃花如雪似玉,走近时可闻淡淡清香,面前一池清水涟漪阵阵,晃动的桃树倒影与水中游鱼嬉闹不止。凝肃为这美景和香气折服,干脆坐在了池边草地上,一任身心沉醉其中。
微风轻拂过,一身清凉,鼻翼触碰到令人陶醉的花香。他闭上双眸,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吐出刚刚吸纳的香气,四顾池边。隔了约八丈池水的右前方桃树下,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一袭素衣,如雪似玉的面庞。不认识的一名宫女。宫女不施粉黛的清丽容颜与桃花相互掩映,凝肃在看到这一美景的刹那,心里悸动了一下,然后有什么情愫在萌动。
宫女的目光越过八丈池水与凝肃的目光相互碰撞,如雪似玉的脸上浮现淡淡红晕和清浅的笑。下一个瞬即,她注意到凝肃的华服,然后如惊慌的小鹿一样消失在簇簇繁花中。失神的凝肃站起身,开始了他的寻觅。御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树木繁多,假山林立,找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却非易事。凝肃的军旅经历帮了他的忙,找到那个宫娥并没有耗费多久。
贵为太子的凝肃并不需要过多的寒暄就可以将那个宫女拥入怀中,但他还是选择如一般布衣一样在春天花树下与那个宫女谈天说地。如受惊小鹿匆忙离去的宫女在真正面对凝肃的时候反而变得异常的平静,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谦卑。
阳光渐渐偏斜,然后暮色降临,凝肃不得不与宫女暂别。在回东宫的路上,凝肃不自禁的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竟然与一名素不相识的宫女在御花园里待了一个下午,难道不怕被这流言蜚语满天飞的宫里的某人看到吗?难道在那一刻真的忘记了繁重的公务了吗?是的,在看到她是刹那,她就已经是我凝肃的天下。在成为太子的那一天,自己与父皇有一个约定,即太子妃由自己确定,而不是任何形式的政治联姻。渴望,渴望心有灵犀的爱情,渴望如一般书生一样邂逅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渴望平凡的谈情说爱。而与那名宫女的独处似乎都证实了这一切正在发生。
曦玲。生于书香世家,然家道中落,于沧南县为县令的父亲被流放充军,母亲病亡,自己被征收为宫女。凝肃久久回忆着宫女曦玲的身世。她会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接近我的吗?不,绝不会。那样清澈的眸子不会说谎,那样随意轻松的谈吐绝不会包含杂质。但也许我真的可以为她做些什么。
树梢头,春意闹。清风拂来,飞花似雪,而在这飞雪中,衣袂翻动的曦玲站在桃树下,目光直视廊下太子和画师。东宫的画师技艺纯青,五年前,他在满朝文武百官面前笔杆轻轻摇动了几下便在纸上画出了栩栩如生的盛和帝。可今日,在太子凝肃的注视下,面对着桃树下素服的宫女,他竟然心中惶惶,怕自己无法完成画作。不是因为飞花扰乱视线,亦非那个叫曦玲的宫女容颜可与飞花融合而无法辨认,实是因为她身上散发的与自然融合唯一的神韵。这个家道中落,置身深宫的女子到底是如何做到不谦卑、不做作的?画师不知道,凝肃也无从知晓,恐怕曦玲本人也难以解释。画师想起“禅”的祖师禅。那个一心劝人向善的男人是五百年前乱世中的一股清流,而面前这个宫女,毫无疑问,是这乌烟瘴气的深宫中的清流。画师断断续续画了一个时辰方才将曦玲定格到精美的宣纸上,在最后一笔完成时,他的眼里已经噙满泪水。
画师告退后,凝肃与曦玲一同在假山旁的桃李亭里检视画师的作品。画中人美若天仙,凝肃感到画中人似随时可以从画中走出一般,然对比身边的真人,总是缺失了一点什么。他理解了画师在作画过程中的停顿,更理解了为何画师会噙满泪水。曦玲的美不是画笔可以表现的,不是这薄薄宣纸可以承载的。
宫女和太监们发觉太子越来越频繁的光顾御花园,虽然曦玲依然是素服,太子也没耽误任何政务,但留言攻讦还是在深宫弥漫,如刀片片割碎御花园里的如花美景。凝肃深知皇宫中危机四伏,逐渐减少去御花园的次数,更多的是派人将曦玲接到东宫。在御花园相聚时,曦玲曾表示过担忧被盛和帝撞见。凝肃知道曦玲的担忧是对的,虽然父皇这两年已经很少来御花园,更多的是去离皇明殿不远的秀波园,但依然有在御花园碰到的可能。凝肃害怕这种巧合,可同时又隐隐期待着。父皇可以接受我自行选择太子妃,难道不能接受曦玲成为太子妃吗?
秀波园里秀波湖,秀波湖中湖心亭。秀波湖是皇明殿旁的一个天然湖,本来无园亦无亭。吴国历代帝王都因为国库钱粮不足而没有建园立亭,盛和帝即位后,吴国国力大增,国库充盈,但因为大臣的反对和作为贤明君主的觉悟,直到盛和二十年盛和帝始终没有大兴土木。盛和二十年阳月,盛和帝突然下令围绕秀波湖建立秀波园,湖中再建湖心亭。贤君明主的觉悟随风飘散,大臣的谏言也无济于事。次年榴月,工程完毕。从此,御花园里就很少有盛和帝的身影,而湖心亭里则管弦不断。
疾风吹落枝头桃花的日子,桃李亭里的凝肃和曦玲看到了疾风所带来的盛和帝的身影。黄色的袍子,张牙舞爪的龙纹。身后,太监谦卑恭敬随行。盛和帝看到太子和一介宫娥共处桃李亭,脸色微变,但随即又绽放笑容,悠然走向桃李亭。凝肃的所有担忧在看到盛和帝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时统统被埋入土中。如同最初与凝肃在御花园寒暄一样,曦玲在拜见盛和帝时神情语调平静无波,既没有与太子独处被发现的惊慌,也没有幸见皇帝的无措。这样的表现让盛和帝脸上的笑容益发温暖。直到离去,盛和帝没有对凝肃和曦玲的两情相悦表示一点不满,但也没有表示赞同,只有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
桃李亭里与曦玲撞见盛和帝的那个下午另凝肃看到了洞房花烛的希望。深宫之中的爱情也会结出果实,哪怕是太子和宫娥的相恋。可是,在槐月剩下的日子以及整个榴月里,所有向曦玲发出的邀请都被拒绝了。榴月的最后一天,时任观星师的好友延玉拜访了东宫。西斜的阳光中,延玉告知了凝肃桃李亭那日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那日,盛和帝确实被曦玲的不卑不亢所打动,可无论是盛和帝本人还是整个皇室宫廷,都不可能容忍一个宫女成为太子妃。于是,曦玲在第二日接到了“不允许再与太子来往”的口谕。后来的日子,无论相思之情如何灼烧柔软的心,曦玲终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了太子的邀请。而今日,他延玉也是奉命前来劝导凝肃早早断了与曦玲相结合的念头。送走好友,凝肃看着门外天空,无力感掏空一切。所有的皇帝都是名伶。那个下午盛和帝和蔼的笑容所带来的错觉知道这一刻方才幻灭。
二十年来,凝肃一直是一个倔强的人。红线那一头的女子似乎同样是一个倔强的人。无法光明正大的相见,就只有偷偷摸摸的相会。阳光找不到的地方终究是极少的。特别是在耳目遍布的深宫之中。菊月十四日的夜晚,皎洁的月光下,凝肃没能一如往日见到前来相会的素衣女子,他面对的是等候多时的太监们。为首的太监告诉凝肃,盛和帝已经知道了幽会之事,并且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护城河里有一具浮尸顺流而下。
当满腔愤怒的凝肃踢开盛和帝寝宫雕文精美的木门时,里面传出侍寝妃子尖锐的叫声。衣衫不整的盛和帝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带着怒容喝令门外太监将太子带下去。末了,他说了句“没用的废物”。身旁的妃子无从知晓他到底是在责备太子控制不住爱欲还是在责备太监们没能早早拦住太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个良宵结束了。
和文殿里,父子之间的对话充满了火药味。凝肃由最初的愤怒变成了绝望,他失魂似的放声狂笑,而后,说出了让盛和帝更加爆怒的“可怜生在帝王家”。若非太监拼死劝住了青筋暴跳,双拳紧握的盛和帝,凝肃难免受皮肉之苦。第二天,太监用尖锐的声音在东宫宣读了废太子凝肃为济王的诏书。凝肃黯然接旨。深宫里的禁忌和皇权不容挑战,哪怕贵为太子也不行。他还听说母后在父皇面前哭求了好久,但无济于事,圣旨依然到达了东宫。几日后,已经成为济王的凝肃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粼粼碌碌的马车声中前往位于穷乡僻壤西山县的济王府。
凝肃离开的时候,延玉没有出面送行,他在角楼里目送好友的离去。你们爱得太炽烈,如飞蛾扑火,杜鹃啼血,曦玲注定了要为这爱付出一切。只是没想到你会失去太子之位。
沉溺怀想的凝肃再次倒满一杯沧水魂,举杯仰颈,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已经痴了。我忘了自己是太子,而你只是一介宫娥,我忘了万里江山和无限春光,我只看到你不施粉黛清丽脱俗的容颜,只看到你灼伤我双眸的清浅笑容。我想与你厮守,与你地老天荒,可你,却成为我永恒的伤。只因为我是太子,而你是宫娥。
凝肃起身,拿出笔墨宣纸。那宣纸不如皇宫里的精美,却已是这个县城可以买到的最好宣纸。狭长的宣纸比桌子长那么一些,因而大约四分之一的部分垂挂桌边。凝肃在西山县十年里少有挥毫,今夜却突然想泼墨。“面壁西山独无言,一钩新月似当年。”十四个铁钩银划的大字片刻之间便浮跃纸上。
搁笔,门外匆匆脚步声渐近。约莫四十岁的戎装男子站立门外。“何事?”。明知这个时候能让禁卫匆匆通报的必然为急事,但凝肃的语气却从容徐缓。
“殿下,观星师来访。”戎装男子却无法抑制心中雀跃。这孤寂的岁月终于要有一丝亮色了。
闻言,从容如凝肃也不禁面露喜色。可亦知晓此刻延玉连夜拜访必有要事。难不成宫廷生变?“快快有请。”凝肃虽这样吩咐,还是随戎装男子躬身亲迎。
凝肃和延玉两人相见,竟都无语凝噎。心中万千感慨,唯脸挂笑容。“殿下,观星师星夜疾驰……”传话的戎装男子见俩人凝定不动,遂低声提醒。
“对。澄绪,你赶紧安排延玉沐浴,另外,让齐云准备饭菜。”凝肃恍然回神,急忙吩咐传话的戎装男子。
“诺。”澄绪难掩兴奋之情,应声。
片刻,风尘仆仆的延玉沐浴完毕,饭菜也准备就绪。用膳完毕,延玉由澄绪领着往书房而去。在等候延玉的时间里,凝肃在书房不停的踱步,双手负背,愁容满面。虽然面壁西山的十年里,常将自己看作心死之人,但毕竟是王室公子,毕竟是心怀天下之人,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因此,当延玉到来,京城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时,凝肃还是不禁去猜测种种可能。无法知晓具体事宜,但京城必然发生了重大事件,并且此事与自己有关,可能还与太子之位有关。
凝肃卸下愁容,换上笑颜,迎延玉到桌边坐下。延玉在进书房之时便注意到桌上杯盏和墨迹方干的宣纸。他站在桌前,锐利的目光扫过凝肃不久前写下的十四个字。“十年了,还是放不下吗。”慨叹。十年前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做为凝肃最为交好的人,他也很清楚那件事对于凝肃的伤害究竟有多深,只是没想到那道伤疤即使是在十年后仍然触目惊心,而不是预想的淡淡痕迹。也许时光是无法抚平凝肃的伤了。这哪里像是一个王室公子啊。
“放下,如何放下。十年了,日夜思念,未曾平息。”凝肃浅笑,似倦,似恋。
“方才在大门外等候的时候听永成说贺雨走了。”延玉怕凝肃陷入深深回忆的漩涡中,立即岔开话题。
凝肃示意延玉坐下说话,自己则收起宣纸笔墨,拿来另一只酒杯。他给自己和延玉各倒了一杯沧水魂,然后坐下。俩人端起杯子,轻碰后一饮而尽。待美酒入肚,凝肃方回应延玉的话。
“啊。当年离京,我所带的八人此刻只余五人在这府中。四侍卫。澄绪,永成,町耿,贺雨。贺雨于七年前为了保护我死于闯入王府的江湖浪子手下。所以现在和町耿搭档的是原济王府的一名侍卫。两名女厨。文花和齐云。文花五年前嫁与西山县令为妾,每隔几个月会回府探望一次。至于齐云,她嫁给了刚刚所言与町耿搭档的侍卫。马监火鹤和追云。火鹤在两年前被发疯的马踢死了。现在管马的就剩追云了。”凝肃低声述说,尽是苍凉。
延玉闻言,默然无声。何曾想,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济王,竟是沦落至此。蜡烛摇曳不定的火光中,他给自己和凝肃的杯子斟满。两人不约而同一饮而尽。“好酒。”延玉赞叹。“不过当初从宫里带出来的沧水魂已经不多了吧。”
“虽然不多,但今晚确是足够了。”凝肃放下酒杯,拿起酒壶再次斟酒。
“就没想过回京?”无需再隐瞒什么,毕竟从早上开始疾驰,累死了家中唯一一匹绝风马来此就是为了尽早将凝肃带回京城。
凝肃斟酒的手猛然顿住,晶润的细流立即断流,随后,美酒再次从壶口流出,直至杯满。放下酒壶的凝肃陷入了沉思。十年里,当然有想过回京。五年前西南薛国夺得弥河以南,湛河以西郡县时就想过,四年前东南安国夺得弥河以南,赐鱼湖以东土地时就想过,两年前南方珏国夺得弥河以南,湛河以东,赐鱼湖以西广袤土地时也想过。可是,一旦主动回京就意味着向年迈执拗的父皇妥协。同样,那个父皇似也不想有任何妥协的举动,弥河以南国土被三国强夺,自己竟未收到任何回京或领兵出征的谕旨。那么,这次延玉到来定然是受了父皇之意吧。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竟能让父皇做出这样的举动。
“如今朝中局势如何?”凝肃沉重的问道。
“实不相瞒,如今局势很不好。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一下早朝就匆匆赶来。”延玉并未一下子全盘托出。如若凝肃果真在意朝堂,必然追问。可如果他真的已经心死西山,不问朝政,今晚再怎么多言又有何益。
“愿闻其详。”凝肃毫不犹豫。
延玉的眼角浮出笑意。无论你如何心如死灰,如何置身事外,你始终是皇家子弟,朝廷的任何波澜,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会牵动你的心。可在下一刻,延玉又为凝肃感到丝丝悲哀。这样的宿命是凝肃一直想挣脱而又挣脱不掉的。为了掩饰情感的波动,他端起杯子,将杯中美酒饮尽。
“今日早朝,再次议立太子之事。自你走后,这是第六次了。此次,除我之外,所有人都站在宁王一边。伊魂丞相或许是秉着为家国社稷着想而举荐宁王,可其他人是处于什么目的就无从猜测了。此次,我向朝中大臣和皇上的面许诺一月之内说服你回京。若一月之内无果,恐怕皇上在群臣的压力下也就不得不立宁王为太子了。”言毕,延玉凝视着凝肃,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我一月内未能回到京城,你会如何?没有赌注,朝中大臣是不会答应的吧。”这次换成了凝肃直视延玉。
在凝肃具有压迫感的目光注视下,延玉转移视线,看向火舌摇曳的蜡烛。烛花爆裂,烛泪顺流。“若你未归,我自辞官。”延玉的心中一阵刺痛,这算是威胁吗?用自己的辞官来威胁好友回京。
凝肃默然站起,负手窗前观月。良风拂面,鬓间发丝舞动。他想起了还在东宫时,屋内总是挂着一只鸟笼,里面的一只丝光椋鸟被数根铁丝困住。外面的空间很大,天很高,但所能拥有的只有鸟笼所限定的狭小空间。凝肃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丝光椋鸟,只是困住他的不是破落的济王府,也不是富丽堂皇的皇宫,而是宿命。宿命若有若无的丝线紧紧捆缚住他,无法挣脱。良久良久,凝肃终于开口。
“延玉,还记得我离京之前和你的谈话吗。”
正在挑灯的延玉忽地愣怔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工具,走到凝肃身旁,看向窗外。“当然记得。在你接到诏书的当晚你就来找我,问我宿命什么的。”
“你说宿命和责任是分不开的,他们是形影不离的,我只能背负起属于我的责任和宿命。你还说,神灵在第四纪元末期就已经离去,留下丑陋可耻的众生自生自灭,即使神明还在,居住于云天之上的他们也听不到悲苦之人绝望的哭喊。”凝肃将那晚延玉的回答字句不差的诵出。
延玉很是诧异凝肃竟将那晚的话牢牢记在脑海,同时,也意识到凝肃对宿命的强烈憎恨。“可怜生在帝王家”,那一晚凝肃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句子在十年之后仍在回荡。
“没错,宿命和责任是分不开的。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责任,尽责也就意味着要背负起宿命这种沉重的东西,无论愿与不愿。神灵在八百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了他的子民。凝肃,也许你可以继续执拗下去,皇上也可以继续等待下去,可宁王能等吗?北方的邢国能等吗?还有南方三国。短短五六年,熙宁帝、天化帝和当今圣上于盛和二十年前所打下的弥河以南一千里土地系数被薛国、钰国和安国夺去。原先一千一百万平方里七十八郡九百二十七县的大吴如今只剩得八百万平方里五十二郡六百三十三县。现在,北方邢国也是蠢蠢欲动。难道你真的准备继续在这西山面壁吗?”说道最后,延玉已经由冷峻变成了痛彻。
“日后再谈吧。今日你奔波劳累,早点歇息吧。明日我带你看看西山县的风貌。”凝肃温和的中止了今晚的谈话。
延玉知道时间虽然紧迫,但也不可操之过急,只好依然告辞回厢房休息。此后,凝肃一直伫立窗前,一任晚风拂乱青丝。即便是受了父皇之命的好友延玉前来请自己回京,可凝肃还是不愿立即屈服。他当然知道此刻朝局危急,别说一个月,即便是半个月,朝中的那些大臣和宁王怕也是等不及的。但自己回去了之后又会怎样呢?除了恢复太子身份,父皇是否会有逼婚或者其他另自己难以承受的举动呢?凝肃默然沉思。桌上,一只空酒杯和一只满酒杯夹着一个酒壶。灯花又慢慢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