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吴国在瓦砾废墟中灭亡后,延玉依然在感激那一晚命运的安排。如果凝肃决意不回京,那么那一晚就是让凝肃回心转意的神迹,如果凝肃只是在拖延回京日期,那么那一晚就是催促凝肃尽快回京的钟鼓。最后的最后,吴国依然会走向湮灭,作为观星师的延玉自然很清楚,可即使这样,他依然希望凝肃能够回京,无法挽救吴国,但可以让吴国最后的春秋不会显得那么酷烈,可以让凝肃作为称职的皇子而留在史书上。
凝肃和彩云的感情在不断酝酿发酵,甜腻的香气让济王府里的每个人都在感激中露出绝望。在心爱的人和江山之间,无论是作为太子的凝肃,还是作为济王的凝肃,都难以兼得。当凝肃的选择似乎已经无可改变的时候,宿命却依然执拗地转动着轮盘,嘎嘎的声响聒碎夜的宁谧。
沉沉凉夜,庭下阶前寂寂。阳月初二,星河灿烂。延玉已然进入梦乡。凝肃却毫无睡意,他相信彩云此刻也是难以入眠的。就在刚才,他与彩云揭开了相互掩饰的面纱。凝肃饶有兴致地回味着。
“对不起,当初答应留在府里,我……我是有目的的。”行走江湖一贯坚毅的女子此刻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赧。
当彩云一脸凝重地将自己拉进屋子表示有话要说的时候凝肃就意识到那成面纱即将揭去。将近二十天的朝夕相处,凝肃渐渐了解了面前这个江湖女子。她是与曦玲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几乎同样的面庞,却分别代表着柔与刚和刚与柔。曦玲柔弱的面容下是刚毅的心,若非如此,也就不会在飞蛾扑火的举动后浮尸流水,而彩云刚强的举动下是柔软的心,否则也不会在暂住王府的日子里对自己产生甜蜜的情愫。凝肃爱着曦玲,也爱着彩云,尽管她们是迥异又相同的女子。此刻,彩云主动消除俩人之间的芥蒂,这让凝肃在敬佩之余感到无措。他更希望不要去触碰这面纱,就让这最初就存在的面纱慢慢消失,在岁月静好里。
“我知道,对于你当初留在王府的意图我一清二楚。那么,现在呢?”凝肃无法再继续回避,面对才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彩云脸上升起冉冉红云,即便是豪放的江湖女子也会在这一刻露出甜蜜羞怯的巧笑。“那么,你呢?我与你一直深爱的女子很像,是吗?”彩云柔声。
“最初的契机。但你与她不一样,你不是她的影子。”凝肃认真而深情。十年来,我无法释怀,而此刻,你与她在我心中有着同样的地位。
红烛泪流,凝肃在回到自己寝室后依然憧憬着甜蜜温馨的未来。吹熄蜡烛,一缕青烟袅袅而上,凝肃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思绪如不安分的小孩子一直跳着。
屋顶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凝肃的憧憬。如果不是在军营里待过,凝肃可能根本不会发觉那微乎其微的脚步声。神经一下子绷紧。他静心凝听外面的动静,防止打草惊蛇。猛然间,脑海中闪过彩云的倩影。他迅捷地掀开薄衾,拿过架子上御赐的冷棘剑。就在准备开门走出的时候,门外出现一个黑影。是敌是友?游移不定间,一柄精钢剑破门刺入。凝肃侧身躲过。不是弯刀?凝肃略感诧异,可情况紧急,不容犹豫。他电光石火般掣出冷棘向门外黑影疾刺。冷棘抽出,剑尖是散发浓郁腥味的鲜血。门外黑影倒下,发出两声兵器触地的哐啷声。凝肃打开破损的门,看着地上的黑色尸体和地上的弯刀以及精钢剑。原来还是黑鹰帮的人。他想呼喊侍卫,可就在此刻,不远处院子里响起打斗声。“抓刺客。”永成的呼喊声。凝肃发足往庭院而去。
庭院里,明晃晃的火把勾勒出所有人的身形。永成和澄绪及另外五名侍卫包围着三名身穿夜行衣的黑鹰帮众。彩云在外围戒备着。与凝肃一样,彩云未及穿上外衣,白色的内衣与黑鹰帮众形成强烈的对比。已成困兽的黑鹰帮三人看到凝肃到来,眸子里均闪着奇特的光芒。突然,三人身形闪动,攻向周围侍卫,这实在出乎侍卫们意料之外。面对突如其来的进攻,侍卫们豁然后退一步,而下一个瞬间,三人收势,挥动弯刀攻向凝肃。二人左右防卫,一人全力冲向凝肃。惊骇之中的永成和澄绪依然眼明手快,很快将左右防卫的两个黑鹰帮教徒格杀,但要阻止冲向凝肃的杀手却是力不从心了。凝肃握紧手中冷棘,可尚未出手,那名杀手就颓然倒地,在不可思议和不甘中离开了这个世界。被惊醒的季终及时赶到,用三枚七星镖要了杀手的命。
三名杀手横尸庭院,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没想到黑鹰帮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派杀手夜闯王府。”延玉也在此刻赶到。
黑鹰帮真的会如此吗?胆大到夜闯王府。不,绝不会,黑鹰帮不会因为彩云而夜闯王府。更何况,从刚才的形势来看,黑鹰帮完全是冲着我来的。刺杀王爷,黑鹰帮背后一定另有秘密。凝肃冷静地分析着。与延玉不同,延玉常年行走在京城,对中部和西北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而凝肃则大为不同。西山十年,黑鹰帮又和西北各级官员关系密切,即便是伤心欲绝的凝肃也不会对此完全视而不见。
危机往往在松懈之后。
破空的锐响惊醒了沉思中的凝肃,当回过神来时,带着死亡气味的暗箭已近在眼前。一支?不,两只。眼角余光还捕捉到一支箭正飞往彩云。心跳骤然加快,细密的汗珠随着体表温度的升高而渗出来。周围气体急速流动,凝肃千钧一发之际使出“御风”,堪堪躲开迎面而来的暗箭。这支暗箭擦肩而过,飞往彩云的暗箭已然逼近,彩云命悬一线。凝肃将手中冷棘掷向飞箭。也许是命运的眷顾,冷棘击飞了飞箭。
季终看向屋顶,隐约可见两个人伏着。无需考虑太多,手中三枚七星镖已经飞向其中一人。那人未及闪避,随即死去。季终准备再次用飞镖夺走另一人的生命,可澄绪已经在跳跃之间上了屋顶,擒住了那施放暗箭之人。澄绪擒着那人下到地上,可等落地之时,那人已经咬破口中毒药囊自尽而亡。
书房里,烛火点点,两个人影在里面或坐或立,或走动或静定。那是凝肃和延玉。杀手的尸体所给出的信息有限,已经冰冷的尸体将重要的信息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剩下的只能一点点推断,在暗夜中摸索隐藏其中的丝线。因此,处理掉尸体,遣散众人后,凝肃和延玉就一直在书房里紧张地推断,思索对策。烛泪汩汩,三言两语打破沉寂,然后复归沉寂,再次打破,再次复归……
“你说黑鹰帮此次夜闯王府主要是为了刺杀你,而不是彩云,如何见得?”延玉一脸凝重地问。无论如何,他都难以相信黑鹰帮胆敢刺杀大吴的王爷,何况还是极有可能恢复太子身份的济王。等等,太子身份。难不成,宁王?延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在重重迷雾中似乎隐约可见野心勃勃宁王的狞笑。心跳加快,冷汗渗出。他微微摇头,想使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但又好像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而试图将这种猜测摇出脑海。宁王虽然觊觎太子之位,但尚且不至于如此。
已然猜到,却为何不信。延玉,你终究不了解宁王。与其一同从军的日子里,我已经深刻地见识到了他的为人手段。同在春光无限的皇宫长大的他比我更适合打仗,更决绝,更酷烈。在砍下敌人首级时,我也许会悲悯一条生命的离去,但是他绝不会这样,他会很兴奋,喷薄的鲜红血液会让他感到心情舒畅。可他的坚忍又让人钦佩。在没有杀敌的时刻,他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腥味,没有一点对杀戮的渴望。他可以把心底的那一丝疯狂压制到几乎从不存在一般。凝肃的眼神越加锐利,似要刺穿外面沉沉夜色。
“若是背后无人支持,黑鹰帮就算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来刺杀我。如果真的要杀我,七年前我清除西山县眼线的时候就该动手了。在北方和西北觊觎太子之位的诸王中,也只有三弟宁王有胆量煽动黑鹰帮来刺杀我了。五弟康王向来对三弟惟命是从,但还没有派人刺杀我的胆量,六弟定王无远见,只会图那一方土地的安宁,至于卢王,肃王等就更不可能了。他们虽有争心,但在父皇在位的时候绝不会轻举妄动。所以,幕后黑手就是宁王。”凝肃缓慢地解释着,希望每一个字句都可以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延玉。
片刻之后,延玉大概是理解并接受了凝肃的分析判断。此刻,延玉的脑中出现了弹劾宁王的念头,这次的刺杀是无法作为根据的,但贪污、霸占良田之类的证据却是极易搜罗的。如今大吴的官宦藩王之流能有几个洁身自好的,即便有也会成为他人眼中钉要不除去要不拉下水。可下一刻,他又断然否定了这个念头。这个弹劾恐怕打不倒手握重兵的宁王。皇上绝不会因为这就制裁宁王,边疆需要将守,朝廷也需要人心安定。何况,我自己亦非完璧,若是弄巧成拙,也要遭殃。那么,让凝肃再次成为太子呢?宁王的目的不就是太子之位吗,绝了他的念头便是。可是,凝肃和彩云的恋情日益炽烈,这炽烈绝不下于十年前。皇上和整个王室绝不会接受一个江湖女子,哪怕她是大旗镖局总镖头的女儿。如此,在彩云和回京之间,凝肃只能选择一端。“那你打算如何?”延玉问凝肃。
“回京。”凝肃依然看向窗外良久,下了一个沉重的决定。黑色的风拂过,带来凉意,对西山脚下即将回京的孤魂而言这风将令人怀念。
意外的收获,坐在四季雕花凳上的延玉遽然看向凝肃。纹丝不动的后背,看不到面庞,但延玉知道凝肃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与苦苦挣扎。坚持了十年,最终还是妥协了。延玉知道凝肃此刻的决定与在马厩时的决定分量决然不同。那一次,没有彩玉,而这一次,有了彩云。凝肃,你终究是放不下天下的,朝局危急,你选择的挺身而出,而不是逃遁,你终会承担起你的责任,虽然这样你便无法逃脱宿命的玩弄。
“那彩云呢?”延玉知道在此情况下,彩云要么自回镖局,要么一同回京然后藏身京城的某个角落。那个倔强的女子到底是保持一贯的倔强,还是在爱情面前选择妥协呢?
疼痛,不想正视却又无法避免。江山,美人;自由,宿命。世无两全法。十年面壁,凝肃自然是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可要从中做出决断却是那样艰难,那样疼痛。眼前的黑夜中浮现已故曦玲的姣好笑颜,然后又浮现出彩云同样姣好的面庞。十年前的任性已经让一人离去,不能再失去另一人了。只要尚在尘世,总有见面的机会的吧。
“她是大旗镖局的人,总有镖局的事情要做。我劝她回镖局便是。”这样的一句话似耗尽了凝肃的心力。他不得不在言毕之后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木叶·延玉。”延玉闻得心绪平复的凝肃如此称呼自己,不禁神情紧张起来。依稀记得,凝肃上一次如此称呼自己是在二十余年前,扎着总角的俩人在花园明晃晃的阳光下互相询问对方的家族全名。木叶·延玉,朝旭·凝肃。此刻凝肃再次用家族全名称呼自己,不知道是否有要是相商。“能告诉我你木叶家族的发迹史吗?世代相传的观星师家族究竟起于什么样的因缘?我可不相信什么神明钦点的传说。你也说过,神早就抛弃了人。”对于凝肃的要求,延玉有点莫名其妙。这样紧急的关头,竟然还有心情听别人的家族发展史。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一时无法知晓凝肃的目的,延玉也不打算拒绝。他走到凝肃身旁,一同看向窗外,然后,低沉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回响述说着一个古老家族的传奇。
“那是梁国尚未建立之前的事了。第五纪元四五七年,尚未登基建国的梁开国皇帝新鼎帝鼎秦率军攻打天门郡。那时,先祖零驹也在城内,是一名算命先生。在那个刀兵连连,烽火峥嵘的岁月里,先祖早已对战争和死亡习以为常。可这次与司空见惯的场景不同,鼎秦在攻破城池后没有安抚居民,反而准备屠城。火光、浓烟、屠刀、鲜血。守城士兵的尸体尚未安葬,屠杀也未开始,可城内已经一片混乱。哭喊声响彻云霄。在突然到来的死亡面前,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制。能够出逃的人在战前就已经远走,此刻留在城里的只剩下无力之人。先祖之所以留在城内则更多的是对那片土地的不舍和对神的信任。虽然明知神已经在数百年前离去,可很多人对神的信任并未改变,总相信神会在危难时庇护他们。人,到底是怎样一种矛盾的存在呢。当神在的时候,他们千方百计反抗神,赶走神,当神离去后,他们又祈祷神的庇护。在死亡的威胁前,在遍布全城的哭喊声中,先祖醒悟了。神已经不存在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依靠自己。作为巫族,先祖是真的拥有观星测运的能力的。生死存亡关头,这种能力成了唯一的依靠。在鼎秦入城的前夜,先祖曾观星测算过这支军队的命运,真是这一次测算挽救了先祖和整个郡城的人。先祖冒着生命危险拦住一名持刀将领。也许那名将领对于观星之学是虔诚的。他在听了先祖的只言片语之后就很爽快的答应为之引荐鼎秦。我相信,面对着手握重兵的鼎秦,先祖是怀有恐惧之情的。先祖在恐惧中说出了他的测算结果:大梁兴。鼎秦对于这样的预言是欣慰的,可也仅仅是欣慰而已。接着,先祖又预言水岸郡之战将惨败。鼎秦是个有肚量的人,对于这样的预言并不生气。先祖不知道鼎秦到底是信了还是不信,可整个郡城黎民百姓的生死不能弃之不顾。先祖用颤抖的嗓音说出了此行的请求:放过郡城百姓。鼎秦不是个无端发善心的人,他只是将屠城日期推迟了,推迟到水岸郡之战之后。如果先祖的预言是真的,屠城当然就无从谈起,可若是错了,水岸郡城也难逃屠城的厄运。一旬后,水岸郡战败的消息传到鼎秦的耳朵里。在笼罩着失败阴云的军帐里,鼎秦答应了先祖的请求,同时,他任用先祖作为他的副军师。听说先祖是在两行清泪中戴上了副军师的纱帽。也就在那时,先祖意识到需要一个家族标记了。冥想三日后,先祖决定用“木叶”作为家族标记。先祖几乎预言了此后鼎秦的每一次战役,而每一次都言中。梁国建立后,鼎秦让先祖做了观星师。而先祖也立下“观星师必为木叶”的誓言。此后,木叶家族的每一代必有一人担任观星师一职。哪怕是在梁国灭亡,吴国建立后,观星师一职也一直为木叶所有。”
不知不觉间,延玉已然缄口。不大的书房里似乎还飘荡着木叶家族的故事。凝肃第一次听说木叶家族先祖的传奇,他为那个叫做零驹而叹服。可他同时又为这个家族感到一丝悲凉。数百年里,零驹的一个誓言如魔咒一样紧紧勒住家族子孙的咽喉。“延玉,你是否想过不做观星师呢?”
延玉心中一凛,对凝肃要他讲述家族史的目的顿时了然。残念。如果真能全然放弃,你就不是凝肃了。“逃不脱的终究逃不脱。十二年前,父亲于百尺观星台上吐血而亡的噩耗传回家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作为独子的我将作为观星师而存在。天上的星辰轨迹早已是定局,那是已经离去的神所设定的。作为观星师家族的独子,我又怎能违逆天意,违背神旨。”凝肃,我不是你,我无法跳出家族魔咒,无法摆脱宿命。不过,也许我可以帮你逃离命运的玩弄。
凝肃沉默了,对于延玉的回答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为什么延玉你对那样的安排竟可以坦然接受,没有丝毫违逆的意思,难道你活着就只是为了承担所谓的家族责任吗?难道你可以接受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所愿之人的生活吗?难道你的家族永远都无法得到救赎吗?难道只有最彻底的毁灭才能让扼住咽喉的命运之环崩坏吗?
远处的隆隆闷雷声把凝肃拉回了现实。“要落雨了。”他淡淡地道。“我去找彩云。你通知府里的人都收拾一下东西,明早回京。”
“好。”总算可以回京了。延玉跟着凝肃一同步出书房。
尚不及三更,彩云房间里烛火仍亮。透过窗纸可见屋内人影来回,同时发出轻微声响。她已经在收拾物什了。可她这是准备去哪?京城还是镖局?凝肃一时无措,在屋外踌躇不已,举起的手放了又举,来回多次。
“是你吗,凝肃?”屋内彩云问道。
也是,她是江湖女子,一个人在门前踌躇总是可以发觉的。凝肃推门进入。红衣红裳的彩云站在中央,深情脉脉地看着凝肃。床铺之上是尚未扎起来的包裹,里面有这些日子凝肃为她买的衣物等。
“坐吧。”彩云示意凝肃坐到桌边,拿起桌上水壶倒了两杯热茶。
凝肃阖上门,依言坐下。俩人就这样面对面端坐着,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唯屋外雷声隐隐。“明早,我就准备离开了。”彩云看着手中杯里冒着些微热气的茶,倩影倒映其中,茶水的热度隔着瓷杯传递到手心。“镖局里的事需要有人帮忙打理。本来准备明早再告诉你的。”她继续说着,眼睛一直看着杯中倒影,这样就可以看不到凝肃失落的表情了。凝肃,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黑鹰帮此次刺杀我不成,下次必然还会来的。
“如此也好。明早我和延玉就准备回京了。”凝肃平静说着。
彩云不再看着自己的倒影,而是猛然看向对面凝肃。“今晚的刺杀并非针对你,而是针对我。黑鹰帮的背后是宁王。济王府已经是是非之地,我得赶快回京才行,这样才能断了宁王的念头。况且,北方刑国正在秣马厉兵。我得回京和父皇以及朝臣们共商对策。”凝肃看到彩云的疑惑神情,耐心解释。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定惶惶乱跳的心。因为押镖去吾陵郡,从吾陵郡压抑紧张的气氛中,彩玉知晓北方刑国已经蠢蠢欲动多时。杯中破碎的人脸渐渐平滑清晰,显然可见忧色。“此去京城,你会再度成为太子的吧。”没有一丝疑问的语气,只是陈述一个不需要猜测的事实。看着凝肃,她等待着对面人的确认。
“是的。我会恢复太子身份。只有这样,宁王才能安分。”凝肃看到了深爱之人脸上的忧色,知道她所担忧之事。避而不谈刑国,只说宁王,这样就能安慰对方吗?
“那成为太子之后,你会披坚执锐面对刑国吗?”吴国尚武,王室公卿多有奔赴沙场的。身为吴国人,彩云深知此点。无论怎样的不舍,他都极有可能在沙场上面对刑国铁骑,可,我只要你一句承诺,哪怕那是一个谎言。
凝肃突然无语凝咽。沙场刀光剑影,生死由天,这样的事如何许诺?他很想怜惜地将对面彩云拥入怀中,可这样就更显得是生死诀别,与安慰之意背道而驰了。“我……”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彩云打断了凝肃将要吐出的话。“这个故事是我十六岁那年听别人说的,一直记得,未曾忘记。据说,曾有一女子与男子相爱。男子进京赶考,许诺来年衣锦荣归时娶她为妻。男子写信告诉女子已经金榜题名,告诉她已经锦衣玉带,告诉她一切安好。可是,之后再也没有了信件,也没有男子的身影。三年过去了,女子日日思君不见君。看镜中人消瘦,女子不愿空等,她要让那个负心汉给她一个答复,她要让负心汉的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负心汉。女子收拾行囊,进京寻男子。可是,她只找到孤坟一座。他的同僚告诉她,他已经在两年前战死沙场。女子在坟墓前哭了十天十夜,伤心过度,香消玉损。同僚将女子与男子合葬。数百年前的故事了,好像是在南方发生的。”彩云幽幽地讲完了一个与此情此景不太相符的故事。
这个故事凝肃也是听说过的,宫里穷极无聊的女子们给他讲过很多次的故事。即使是后来在军营里也常常听士卒在闲暇之余谈起。相比于彩云,凝肃所知道的更为全面完整。甚至知道女子和男子被安葬在何处。
“定水。”两个字从凝肃的嘴里蹦出来。这在彩云看来很突兀。“什么?”她反问。
“那座坟墓在定水畔。几百年前的了,如今怕早已消失了。”凝肃说道。“无需担心。我少时便出入军营,沙场征战数载,未曾落下重伤。此次刑国来犯,我必安然归来。再者,我出不出战尚是未知之数。有朝羽将军等人,怕是无需我上战场的。”凝肃握着彩云的细腻纤手,嘴角是温柔的笑。
……
情深意切,温情缱绻。良宵总苦短,离别总伤情。及至三更,凝肃方才走出彩云房间。冷雨已经浸湿石板地面,缕缕夜风总把雨丝拐向离人面庞。凝肃也不拭去脸上雨滴,他在看了几眼雨幕深处,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昏黄烛火照映的彩云房间后踽踽离去。总会再见面的。只要你我尚在尘世,我必然在万千人海中寻着你。
阳月初四,六骑奔驰,原野,田园交替,好似一副巨大风景画上不留意多了几个墨点,而这墨点是会移动的。这六骑分别是凝肃、延玉、澄绪、永成、町耿、季终。因必须尽快赶回京城,因此在商议之后凝肃和延玉决定只带善骑者一并回京。身后斜阳渐渐隐没,人和马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前方,恢弘的国都已近在眼前。
当凝肃和延玉前去觐见老皇帝的时候,老皇帝正佝偻着身子在宽大的黄金椅中流着涎水打瞌睡。舞女妙曼的舞姿和乐师清越的弦曲成了偌大湖心亭里无关紧要的摆设。穿过长长的湖上走道,凝肃为秀波园里繁盛的花草和雕栏玉砌的湖心亭而诧异。秀波园里除了涟漪阵阵的一汪湖水外的一切都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十年前,这里环湖的花草虽盛,然不及御花园,而湖心亭也真的只是一个亭子的规模,可现在,花草之繁茂令人咂舌,远胜御花园之葳蕤,那湖心亭也有了一般宫殿的样子,原本亭子四周挡风避雨的帘幕变成了精雕门窗。
手执拂尘的太监唤了好几声才将老皇帝从睡梦中拉回来。看着回来复命的延玉和面壁归来的凝肃,老皇帝竟激动得老泪纵横。年轻的舞女和乐师们并不认识离京十年的凝肃,无法将这个和观星师一同进来面带风尘的男子和前太子联系起来,当然也就无法理解高高在上的老皇帝为何会突然泪流满面。也许是避免自己的失态引起过多的猜议,老皇帝立即命令舞女和乐师们下去。
“凝肃我儿。”老皇帝再也无法自持,内心的激动使得他走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凝肃的脸,然后将凝肃紧紧抱着。在第一眼看到这个离去十年的儿子时,老皇帝尚怀疑是不是老眼昏花产生了幻觉,现在则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心爱的儿子凝肃在离开十年后终于放下倔强愿意回来了。而凝肃,在与比记忆中年迈得多的父皇相拥的那一刻,心中因秀波园的变化而怀有的厌恶怨恨顷刻烟消云散。“父皇。”他唤着十年未唤的称呼,深情。
过了好一会儿老皇帝的激动之情方才稍微平复。十年之思,有很多话要说,可一时之间又如何畅谈。当年,凝肃为太子之时,老皇帝就已经考虑过为凝肃选定太子妃之事,可因为凝肃单方面的坚持而作罢,后来,凝肃更是因为一名宫娥的逝去而与自己翻脸,如今,凝肃安然回来了,老皇帝却不敢再提婚姻之事。那是伤疤,是俩人之间的巨大分歧,这样的深沟无法逾越,只能避而不谈。所以,简单的嘘寒问暖之后只能提及那个最为重要的事情。
“我儿。这些日子我看了一下,若没记错初八为吉日,可行册封太子之仪。延玉,初八吉日否?”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即便是这样的小事老皇帝也需要进行确认方才放心。
“初八大吉,此事可行。”一旁恭候多时的延玉此刻内心是复杂的,欣慰的笑容下是灰色的隐忧,明亮温煦的春日朝阳与冰肌刺骨的晚秋夜霜共存于此刻此身。能够成功将凝肃在一月之内带到皇帝面前诚然可喜,但凝肃和皇帝之间仍存在随时可能导致关系再次崩塌的裂隙、禁地,延玉无法无视这种存在。退路早已不存,前方的荆棘道无论怎样可怖,也只能一路往前,义无反顾。凝肃,十年之后,我们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系在一起了呢。
“好。明日早朝我便向群臣宣布此事。我儿以为如何?”
“儿臣但凭父皇安排。”凝肃对于初八这个日子举行仪式并无异议。如今,已然回到宫中,初八也在一月之期以内,这样群臣将无法再次发难,千里之外的宁王也该死心了。
老皇帝心中发出“砰”的声响,那块悬在心头的石头落地了。商定完至关重要的事情后,老皇帝却突然不知道还要与凝肃谈些什么。明明十年未见,心中积蓄的言语几乎占据心房每个角落,可老皇帝只是满目慈祥地看了凝肃一遍又一遍,嘴唇蠕动而无一言。
“我儿,先行回东宫吧,那里还是你离开时的模样。等等,我都糊涂了。你该先去看看你母后。”老皇帝对凝肃说道,然后,他看向延玉。“延玉,你就陪凝肃同去吧。从今往后,你可自由出入宫廷,多陪陪凝肃。”说完,老皇帝取出一块金边玉牌交给延玉。
延玉对于皇帝的命令多少有点意外,刹那之后便也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皇帝依然担心,担心凝肃意气用事之下独自离开宫廷。
凝肃和延玉离开了湖心亭。看着俩人渐渐模糊的背影,眼中依然噙着少许泪水的老皇帝甚是欣慰,一方面是爱子结束了十年冷战回来了,另一方面是和大臣们的拉锯战终于要见分晓了。自延玉去西山仅仅五日后,众多大臣就开始在朝堂上争议立宁王为太子,老丞相伊魂和弼溪等人坚持要等延玉回来再见分晓,而礼部左侍郎渠清和工部尚书邯影等人坚持要立宁王为太子。相比济王一派和中立派,宁王一派人多势众,今日后朝堂之上就只剩下立宁王的赳赳之声。老丞相伊魂无可奈何之下托病不朝,弼溪也哑口无言,孤军作战的老皇帝一气之下也不再早朝。可即使这样也没能让宁王一派消停片刻。每天,都有不同的大臣求见,若是不见便长跪不起。老皇帝只能每日虚与委蛇,疲于应付。就在凝肃一行进宫之前,老皇帝刚刚打发走前来争论的工部尚书邯影。精神疲惫的他移驾湖心亭歇息,不想竟是昏昏入睡。老皇帝也多次准备派人前往西山县一探究竟,催促凝肃尽快回京,但又担心会适得其反,弄巧成拙,只得作罢。
最终,还是我赢了。老皇帝心中有了当年奔马沙场的得意。
凝肃前往圣慈宫看望了久别的母后,延玉一路随行。皇后对爱子的思念之情丝毫不亚于皇帝,她涕泪交流地抱着凝肃悲哭了好久,然后将这些您的思念如倒水一样一桶又一桶地倾出。当凝肃已经被淹没得难以喘息时,皇后才终于停了下来。走出圣慈宫,夜幕已垂星。凝肃径直往东宫,延玉则回西直巷的家。
而就在当晚,一匹快马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出城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