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月二十四。再度成为太子的凝肃对十年未见的皇城和如今朝局都已了然于心。熟识的宫女寥寥无几,陌生的面庞总是私下里议论着进驻东宫的陌生太子。大臣们比十年前更加贪得无厌,贪腐和内斗无处不在,秀波园里的湖心亭夜夜笙歌,未曾见面的年轻嫔妃们在抱怨中搔首弄姿。
他吸着薄凉清冽的空气,在刺激中觉得分外舒爽。前日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覆盖了御花园里大部分花草,有些因为不堪承受被压弯了腰。故地重游,仍黯然神伤。故去的已然故去,可那个在阳月初二快马离开济王府的红衣女子是否已经安然回到了大旗镖局呢?凝肃站在桃李亭里看着一池尚未冰封的清水,眼神涣散,冷风带来的寒意似乎未能察觉,心境如天涯沧海孤身旅。他的身后,站着一人,不是延玉,而是常年在东宫的老太监。自凝肃回来,这老太监就时时跟在身后,默不作声,只是为了能够在入土之前多看这位倔强的太子几眼。
孤孑而执着的回忆只是伤情,不能抚慰今人的心。失神的双眸和紧蹙的眉头再也承受不住这般愁,凝肃垂首再抬头,脑中已是近日种种和往后绸缪。
再次册立太子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老皇帝在早朝上向群臣宣布初八正式进行立凝肃为太子的仪式的时候,群臣沉默了。凝肃派没有立即发出欢呼声,中立派没有争论,宁王派竟也没了抗议。在沉寂得令人发慌的气氛中,老皇帝忽然明白过来,下面的大臣们一直在暗中关注宫里的动向。他们的眼线恐怕早已经遍布宫里宫外了。沉默之下是暗涌,可暗涌何时爆发就捉摸不定了。过了好久,老丞相伊魂感到有必要打破这沉默。“臣无异议。济王为太子,是为众望所归。”
老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容,但这还不够,伊魂并不在意到底是济王还是宁王成为太子,他要的只是有一个尚且不错的太子,只有宁王派认输臣服,老皇帝才能感受到胜利的喜悦。“其他人可有异议?”
除伊魂外的大臣们左顾右盼,用眼神传达各种信息。“臣无异议。”最终,所有的大臣都不再反对。
此后,册立太子的诸多事宜交给了观星师和礼部负责。初八的那天,天气温和,让人怀疑回到了初春时节。在观星师和礼部紧锣密鼓的安排下仪式滴水不漏,无可挑剔。因为时间仓促,边远地区的很多藩王甚至不知道凝肃在这一天再次成为太子,出席仪式的藩王皆是京城附近郡县的几个。再次穿上熟悉的太子服饰,凝肃心中说不出悲喜。这一切只是为了阻止宁王。
后来的日子,凝肃很快回到了当年忙于公务的轨道,没有任何手生的感觉。只是,如今的宫廷群魔乱舞,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死亡气息。凝肃总是感觉周围的空间里堆放着潮湿的朽木,能够让心情稍微舒适一点的也就剩下东宫一隅和御花园了。
天,再次飘雪。稀疏的雪花飘飘荡荡,如絮一般,在空中上下左右盘旋好一会之后方才渐次落地。凝肃感到雪花飞到脸上,一触即化,此后连水分也未留下。“殿下,回东宫吧。”老太监轻声提议。凝肃不置可否,沧桑的脸上明亮的眸,只是盯着一汪池水,思虑着大吴的未来。如今大吴贪腐横行,民众仍在然心不聚,依靠各郡县政府和大户施舍接济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一旦刑国入侵,这些流浪汉说不定就会反戈,届时大吴不攻自破……
正当此时,延玉慢步进入视野。束发黑衣的延玉在微风细雪中显得分外洒脱。“方才去东宫,恰巧碰到巡逻的永成,他说你在这。”延玉说着准备拂去肩头雪,却发现雪花早已融化无踪。
“这宫中让人舒心的地方不多了。”凝肃眼望水波,面容平静,语无波澜。只有面对延玉的时候才可以完全不设防。
知晓凝肃的性格,也听惯了他的言辞,延玉对这样可能招来不大不小之祸的愤懑并不感到惊奇。“往后下雪的日子是越来越多了。”他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父皇让你多陪我,可你今日前来应该不是仅仅为了和我讨论这雪天的吧。”凝肃说道。自从回到皇宫,延玉几乎每日必来,每来必谈国事,只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很多次都只三言两语带过,转而谈及其他无关紧要之事。
“西北要有动静了。”延玉轻描淡写地道,好似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凝肃的心颤动了一下。平静的心湖掉落进一块石子,圈圈涟漪散开,扩大,消失。湖面复平,但河底已经多了一块石子。册立太子后,凝肃不是没有想过宁王可能不顾北方刑国而兴兵京师篡位夺权,但心中仍存侥幸,希望宁王能够以大局为重,安心戍守边疆,更何况,即便向皇帝阐明宁王有叛乱之可能,皇帝也绝不会轻易相信,更遑论说服朝中大臣共商对策。
“信孔,外面等候。”凝肃皱着眉头向身后老太监吩咐,眼神锐利如刀,似要劈开一池碧水。
“诺。”老太监信孔走出桃李亭,到远离亭子的走廊等候。
“没想到三弟终是忍不住了。”凝肃负手不耐烦地在亭子里踱步。“消息可靠吗?”他问延玉。
“十之八九。我派往吾陵郡的眼线和在那里的江湖朋友皆于上午通报于我,说吾陵郡城寻石县突然之间出现许多兵丁在街市巡逻,城门巡查也比往日更严格。但并未掌握确凿证据。”
凝肃满面凝愁。若是宁王果真挥师京城,其必然会要求康王、定王一同前来,如此一来,刑国南下则轻而易举,王国之日将不远。要避免这一切,就需要立刻制服宁王,可此刻没有确切证据,根本无法让他人信服并立即做出反应。
“先回东宫,从长计议。”凝肃说道。
屋内火炉燃烧积聚的暖气驱走身上寒气,延玉不禁打了个哆嗦。相比简陋的济王府,东宫就显得豪华得多了,长案凳椅无不出自名匠之手,精美奢华,墙上书画无不处于名家笔墨,珍贵无暇。
凝肃让从人屋外等候,走到主案旁拿起一卷地图摊开,与延玉共同研究。那张地图是吴国的军事布局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各郡县兵力、兵种以及镇守将军、郡守、县令的政治取向。从图上来看,北方及西北诸郡县鲜有可以抵挡宁王大军的,一方面是无力抵挡,另一方面是无心抵挡。
“形势不容乐观啊。”延玉不事军旅,对用兵作战等事宜所知不多,但从图中可以清楚地知道北方主要兵力在吾陵郡宁王和陵东郡定王手中,兴葛郡炎冰将军手中虽也有一支劲旅,但无法与宁王和定王抗衡,况且炎冰将军还要防卫北方刑国。西北方的兵力也大部集中在北山郡康王手中。
凝肃对于北部及西北的局势比延玉要清楚得多。宁王麾下有精骑三万,称吾陵军,其中有三个专使弯刀的千人队,组成弯刀营。这三千人气力算不上大,但身手矫健灵活,手中弯刀更是精钢所铸,其利远胜一般营旅刀枪。弯刀营是一把利刃,在北御刑国时作用非凡。西边的康王手中有二万五千人,皆为骑兵,称北山军。东边定王也统率着差不多三万精兵,其中约一万人配有劲弓。这种劲弓由陵东郡特有木材所制,射程远,威力强。定王麾下三万精兵是由两只军队组成,配有劲弓的一万骑兵称为陵东军,另外两万步兵是沧军,早年由沧水流域调拨过去的。此三人麾下四军共八万五千人,且都为劲旅,兵力占北部和西北大半。兴葛郡炎冰将军麾下有兴葛军两万人,卷耳郡承运将军麾下有卷耳军一万人,高风郡卢王、平安郡肃王麾下各有一营兵力。这些人统共拥有三万六千兵,且战力稍弱,至于其他郡县驻军更是不堪一击。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宁王挥师夺权,否则吴国将在内乱外患中消失。
“吾陵郡天眼营的人怎样了?”凝肃问道,可下一刻便意识到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宁王若真的要反,天眼营的人是最先需要解决的。他们多半怕是已经投靠了宁王,不愿投诚的估计已经成为荒坟枯骨了。
天眼营是从吴国诞生之初便存在的一个营。这个营主要负责监督、收集情报、暗杀等特殊任务,其人数也不是固定的三个千人队,而是随需要变化的,少时可能只有一个千人队,多时可至十个千人队。此营的最高指挥官也是准将,只是他直接向皇帝负责。天眼营的人遍布全国,但大部分都分布在边境郡县和京城。他们除了监视当地军政官员和藩王外还经常配合驻军进行刺探敌情的活动。这个营的人虽肩负着监督之责,但也经常被地方贿赂从而提供庇护。
吾陵郡、北山郡和陵东郡应该各有天眼营一或两个百人队,不过他们恐怕都已经不可靠了。“吾陵郡的反常现象已经不可能通过天眼营让父皇知道了,那还有其他方式吗?”凝肃喃喃,似自问,又似在低声问延玉。
延玉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朝中大臣们大都知晓了宁王的意图,他们都有自己的眼线和渠道网,可没有一人敢告知皇帝,否则就是明白无误地告诉皇帝私自监视藩王,并且比天眼营更有作用。延玉虽然可以通过观星占卜提醒暗示皇帝,但如今的盛和帝显然不会将这样的提醒放在心上。恐怕只有等待加急战报了。
凝肃和延玉正踌躇无计间,外面匆促足音由远及近。凝肃只在地图上拂了一下,地图便通灵一般卷成一卷,蜷缩长案一侧。回首看向门口,神色自若,但见一太监匆忙进入。这太监约莫四十岁光景,是盛和帝身边的人。
“皇上急召太子殿下和观星师大人崇贤殿觐见。”太监微喘,声音奸细。
凝肃和延玉互视一眼,面色平静,眼中却满是疑问,对这样突然的召见深感意外。难不成父皇已经知道宁王之事?那么愿冒险禀报的是谁?还是说天眼营未被策反?凝肃寻思,瞬息之间便有了重重疑问。延玉则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皇上知我在此?”延玉狐疑。若是皇上知道,岂不是说明宫中耳目密布?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多少让人不快。
“回大人,皇上只是吩咐,若是观星师大人也在便让一同前往。”太监用尖细的声调恭敬回答。
听到这样的答复,延玉多少有些欣慰,但也不排除皇上故意如此吩咐或太监故意假作的可能。盛和帝毕竟已经在位三十余年,这太监也在宫中好多年了,浸淫权势之久远胜官场新秀,时不时耍些小把戏还是游刃有余的,但又似乎没那个必要。延玉一下子有点琢磨不透,干脆把思绪放到宁王这件事上。也许可以先打探点什么,也不致到时无措。延玉行将启齿,却听得凝肃发问,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公公可知父皇急召所为何事?”凝肃和蔼微笑,丝毫没有太子的倨傲。
太监欲言又止。“小人不知。还请殿下和大人赶紧动身,皇上正着急呢。”
凝肃和延玉闻言不免失望,不过太监的举动仍然透露了一个信息。兹事体大,不可轻言。“既然如此,请公公带路。”延玉说道。对于皇上所要商讨之事,他已大概猜出。这伺候皇上,随时传令的太监不可能不知道所为何事,但却不能说,那么这件事必然非同寻常,而这两日能够非常的事只有宁王的事,北方刑国虽也虎视眈眈,但目前还不见其动静。所以,“皇上是如何得知宁王之事?”便成了一个烦人的问题。
在去的路上,延玉对凝肃使了个颜色,摇了摇头。凝肃心领神会。对宁王之事,只作不知。
崇贤殿里,六部尚书和丞相伊魂肃然默立,老皇帝颓然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里,饱经风霜的胡须悠然晃动。地上,破碎的瓷片很扎眼,雪一样的白色和凝滞的空气让人感到寒冷蚀心,即便火炉熊熊,暖意融融。凝肃知道父皇此刻已然完全沉浸在了愤怒之中,可能要过很久才能彻底平静下来。
“微臣参见皇上。”“儿臣参见父皇。”延玉和凝肃拱手垂目朗声参见。
老皇帝愤怒的胸膛剧烈起伏,如炬的目光扫视凝肃和延玉,想从他们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是并没有发现异样,稍感欣慰。“你俩可知宁王即将叛乱之事?”老皇帝沉声发问,之后便是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凝肃和延玉一脸诧异神色。“什么,三弟他,怎么会……”凝肃似不相信耳朵所听到的话。“微臣对此一无所知。这是否是谣言……”
“谣言。”延玉未说完,老皇帝已经发出怒吼。“哼。这些混蛋私下全部打探确认的事情怎可能是谣言。”指着六尚书和丞相,咳嗽之声紧随其后。
延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依皇上的意思,宁王的消息是六尚书和丞相告诉他的。这样冒险的举动,他们真的做了,这样,地上的花瓶碎片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延玉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自身荣辱难道比家国安危更重要吗?延玉无地自容。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他寻思着。
老皇帝的咳嗽声渐渐消失。“凝肃,你可有良策?”他将目光聚焦到凝肃身上,严厉的语气中透着温和。
“父皇,儿臣以为可立即派人劝降三弟宁王。”凝肃回禀,同时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既是对宁王的悲悯,也是对朝局的无奈。凝肃很清楚,劝降几乎是毫无用处的,对于宁王只能用兵。吴国的兵主要分为边军和京军。如要调边军抵抗宁王军队,就得从弥河一线以及东部调兵,这样时间紧迫,准备也会不充分,各路兵将之间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调和。此路不行,就只能调动京军。可盛和二十年之后京军就未曾离开过京城。弥河以南三次大战无一不是调动各路边军抵抗,京军几乎成了华而不实的摆设。且不说京军如今战力如何,单从父皇这十多年来的态度便知他绝不会让京军走出他的视线,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若是有人真能劝服宁王,避免用兵,不啻救大吴于危亡,大功一件。
老皇帝思忖半晌后说:“嗯,和丞相所想一致。那么,你以为谁去合适呢?”
凝肃沉吟无语。劝说宁王的人必须有点身份,能说会道,意志坚定,否则只会成为宁王的策反对象。这样的人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找出来。
“微臣愿前往吾陵劝服宁王。”延玉慨然出声,全身热血沸腾。
老皇帝见凝肃挺身而出,甚是感动。当初延玉以仕途为赌注而去西山县接回凝肃,此刻又欲前往吾陵劝服磨刀霍霍的宁王。老皇帝为延玉的赤胆忠心而振奋,但同时也知道延玉并非此行的最佳人选。
“启禀皇上,老臣以为观星师非为最佳人选。”丞相伊魂说道。
“丞相何意?”老皇帝问道。比起理由,他更想知道伊魂会举荐谁。
“老臣以为观星师之所以能够请回太子,一则他与太子交好,二则太子宅心仁厚,以朝廷为重,而宁王这边则大大不同,观星师与宁王几为路人,而宁王重私欲,所以臣以为观星师不宜前往。臣认为选一与宁王熟识的御史前往。”丞相伊魂条分缕析地道。
老皇帝闻言颔首,手捋胡须,目中露出赞扬神色。“其他人有何看法,看谁合适的。”
大臣们又是一阵沉默,紧张地思索,筛选脑中出现的一个个面容。吏部尚书兆运在议立太子的事件上一直是宁王的坚定拥护者,可也仅仅是在议立太子这件事上。如今,太子是凝肃,他虽为宁王未能成为太子而感到挫败,毕竟这样的赌博很危险,机会也难得,可也不想宁王这般罔顾江山社稷而弄得天下大乱。
“皇上,臣以为寻常御史品阶太低,若是去了,只怕宁王恼羞成怒,以致劝服失败。”刚刚花甲之年的兆运说道。
“那你说说,谁能担此重任?”老皇帝咳嗽两声后才发问。
“老臣可与左侍郎渠清同往。”
对于兆运的主动请缨,老皇帝很是动容。印象中,兆运是由御史升上来的,至于渠清……“弼溪,渠清可也做过御史?”
“回皇上,渠清确实做过御史。”弼溪回道。
“好,宁王之事暂且如此吧。劝服宁王之事就交由兆运和渠清负责。”老皇帝说完,松了一口气,准备令大臣们就此回去。
“皇上,臣还有话说。”兵部尚书嗷洌突然出声,他意识到老皇帝即将令其退下,因此,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老皇帝有些意外,也隐隐有些不快,却并未发怒。“说。”简短的答复。
嗷洌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宁王之事绝不是简单的劝服就可以解决的,若是劝服失败,就不得不兵戎相见,宁王那边定然已经做好了发兵的准备,可朝廷这边呢?目前整个京城以西的地方在宁王面前都无能为力,因此必须早做准备。“皇上,宁王敢于造反有一个重大因素便是他手握重兵,因此,老臣建议可以软硬兼施,劝服的同时可调集重兵驻扎京城以北郡县,威慑宁王。”
老皇帝闻言久久不语。虽然已经十余年不上战场,但如今吴国的兵力安置还是清楚的。嗷洌的建议毫无疑问是最佳做法,可若要调兵的话,短时间内最快最好的方式自然是调派京军。“那你说,调派哪只军队呢?”老皇帝目光灼灼,声色俱厉。
“这……最好是……调派京军。”嗷洌的心在颤抖,以致话语破碎支离。
崇贤殿内安静了下来,沉闷的气氛让人窒息。老皇帝是不愿调动京军的,十几年里大家有目共睹,此刻,嗷洌的提议让每个人的神经都一下子紧绷起来。身为群臣之首的丞相伊魂紧张地呼吸着,思考着。这种棘手的状况他已经司空见惯,可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想出打破僵局的方法。嗷洌是对的,皇上是不可触犯的。细密的汗珠渐渐渗出,手心、额头一片湿。突然,一个声音出现,拉紧的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崩断。
“儿臣以为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凝肃铿锵有声地说。
伊魂的身上也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断弦的空间里燃起灿烂火焰,焚毁一切,炽热令断弦在瞬间化为死灰。不需要抬头就可以知道皇帝的胸膛必然剧烈起伏,目光如炎火凝聚的刀。爆发就在顷刻。京军,边军,京军,边军……
“老臣以为大可不必将京军系数调出。”持重,简练,无丝毫慌张。混迹官场数十年的伊魂还是找到了调和的方法。没有人阐述过要将京军全部调出,不是吗?
凝滞的空气顿时柔滑。老皇帝剧烈起伏的胸膛恢复如初,滞重的呼吸声也平静下来。凝肃等人松了一口气。“说下去。”老皇帝平静地吩咐。
“京城有驻军二十万,现在只调派半数前往岐黄郡或寒水郡驻扎,同时调派弥河及东部边军前去增援。”伊魂缓慢而清晰地陈述。
老皇帝颔首对此表示赞同。“好。就依丞相之言。调兵之事由丞相和兵部一同商定,明日日落前呈上。好了,都退下吧。”说完,疲惫地挥了挥手,让群臣退下。
雪,疏疏落落,下不大的样子。从温暖的崇贤殿里走出,冷暖的差异令众人感到不舒服,礼部尚书兆运打了个喷嚏。适应了寒冷,兆运透过飞雪,看着迷蒙远天,回想起凝肃和延玉回来的那天,自己在第一时间派出属下前往宁王处报信,何曾想,宁王在数日之后竟有了造反这样惊天动地的行为。心中产生一种叫做愧疚的东西,不过,此去该是可以救赎的了。
“观星师后生可畏啊。”伊魂走到延玉身旁,颇有感慨地说。
延玉对此很是不解,不知伊魂如此说法是出于什么,露出诧异的表情。不待延玉反问,伊魂已经开口。
“观星师此前力排众议,独自去西山接回太子。今日,又自荐劝服宁王。乃国之栋梁。”
“丞相过奖。要说公心为国,晚辈该向丞相学习才是。丞相宁可被皇上责骂也要将宁王之事通报,此等为国为民的公心实在令晚辈佩服。”延玉诚恳地说。
伊魂闻言,看了延玉一眼,发现对方一脸真诚,没有丝毫玩笑揶揄的样子。“观星师怕是误会了。”他随即又“哼”了一声,未等疑惑中的延玉发问,又接着解释。“宁王之事是皇上的人发觉而告诉皇上的,并且那人也发现了我们布在吾陵郡城寻石县的眼线。皇上慈悲,未革了我们的职,只罚一年俸禄耳。唉。谁能想到,除了天眼营,皇上还有另一批人。”
听了伊魂的话,延玉身上冒出一层冷汗。皇上明暗两处都有人进行监督,而自己的人很是侥幸地没有被发现,否则依刚才那情形,必然要遭处罚。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愚蠢的猜测和鲁莽的自荐行为感到羞愧。
凝肃和延玉各回住处。虽每日聚首,但今日是为了宁王之事才会晤,此刻宁王之事大体定论,已无腻在一起的必要。
回到东宫,凝肃一直感到不安、焦虑。对于劝服宁王这样的做法,他不抱幻想,但尚可一试。当兆运和渠清铩羽而归之时,也就是宁王发兵之日。那时,京军已经到达驻扎之地了吗?弥河和东部的边军又能调动多少呢?统率又会是谁呢?
抚摸着案上吴国地图,凝肃陷入沉思。十万京军调派岐黄或寒水,如无意外,领兵之人便是京军统率向生。这十万人的主要任务只是示威,如有必要,也可抵挡宁王一阵子,拖延时间。等到边军一到,京军便可撤退。这开赴前线的边军最好大多来自弥河一线朝羽将军麾下,东部边军作为辅佐便是,领军之人当然应该是大将军朝羽。朝羽将军曾于吴国多地驻扎,钰国入侵时,驻守邺北郡的朝羽将军被调往弥河一线。虽未能收复失地,但他成功将钰国拦在了弥河一线。因原大将军在与钰国交战时阵亡,所以朝羽晋升为大将军。若是颇有威望的大将军朝羽领军,胜利可期,但,丞相和兵部会拟定让朝羽领军吗?对于朝臣,凝肃一直有点微微的抗拒之情。朝臣是这样一群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并且很可能会将个人恩怨私利置于家国安危之上,可他们又以贤臣自居,时常拿前朝贤臣、名臣自比。如今是第五纪元八一一年,偌大喀洲已经不知多少朝国兴亡,良将名臣多如夜空中闪闪发光的繁星,可有那么些朝臣就是不满足,将自比的对象延伸到了第五纪元之前的神话时代。凝肃很想知道他们何时会以神明标榜自己。
对于调兵遣将之事,凝肃不再苦思。负责此事的是丞相和兵部,最终下决定的却是父皇,如果计划与我所思一致,当然最好,如若不一致,也只好争论一番了。
当即,凝肃命人注意宫内动静,明日若看到丞相和兵部尚书立即通知他。
第二日,当下人前来通报丞相伊魂等人前往秀波园时,整装肃然的凝肃正在好整以暇地伏案翻阅十年来的边境公文。他匆匆前往秀波园,未带一个从人。终于有一天,湖心亭里没有了舞女乐师,取而代之的是三位峨冠博带的臣子。丞相伊魂、兵部尚书嗷洌以及与此事毫无关系的观星师延玉。凝肃想不出延玉在此的理由,虽然自己不在京城达十年之久,可从未听说过父皇有了出征前占卜一番的习惯,无论如何,延玉越来越受到父皇青睐了。
“太子所为何事?”老皇帝问道。
凝肃偷偷斜睨了一眼伊魂和嗷洌,他俩肃然默立,看样子已经将调兵遣将之谋划呈报了。“父皇,儿臣也思得一调兵遣将之法,正好丞相和尚书大人都在,也好讨教一番。”
老皇帝对于凝肃思虑调兵遣将之事颇感诧异,但随即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好,我儿忧国,能够替朕分忧了。那就说说你的法子。”
丞相伊魂等三人却不似老皇帝那般喜悦。从凝肃走进湖心亭的那一刻,伊魂就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擂台之上紧张气氛下刀剑相击所发出的刺耳铮鸣和火花四射。此刻,在听了凝肃所言,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后,他有了一丝紧张,但也仅仅是一丝紧张情绪,就好像松瘫的绳子被拉直,却没有因为用力稍大而延长寸许一样。宦海沉浮数十载,他知道凝肃不足为惧。和尚书嗷洌一同商议的方案从军事上来说是有瑕疵的,但从皇上的角度来说却是无可挑剔的,而最终的决定权是在皇上手上。伊魂是自信而乐观的,嗷洌却不做如此想法。嗷洌是兵部老员了,当年凝肃入军便是他一手操办的,他对凝肃的了解远胜伊魂。与宁王遇到分歧,适时退步,可能背后捅刀子的做法不同,凝肃在意见不一时大都据理力争,哪怕吵到脸红脖子粗,关系破裂也在所不惜。如果不能拿出确凿的论据,凝肃是不会退让半步的。虽然在事前会犹豫不决,但这并不影响在争论时的执着,玄乎一点可以说争论时的执着是对事前犹豫的补偿。嗷洌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刻几个人为了选择哪个方案而闹得不可开交,哪怕凝肃的方案从全局来说是最好的。嗷洌向身旁的延玉投去求助的目光,发现延玉一脸沉思状,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目光。他无可奈何,只得看向冰凉的地面,独自思索。阖上眼,湖心亭里鲜血淋漓,睁开眼,地面依旧冰凉。与伊魂和嗷洌都不同,相比于选择哪个方案,延玉更关心凝肃在触怒皇上方案被否决之后将何去何从。他并不关心皇上会选择哪个方案,虽然凭直觉可以知道凝肃的方案没有被选中的可能,他所关心的是凝肃会不会负气离京。“如若父皇依然执迷,强迫我为不愿为之事,莫怪我再次离京。”言犹在耳。神明不存在了,任何的祈祷都是自欺欺人的无用之举,化解危机的方法只能自己想。如果凝肃一气之下回西山县,那之前的一切就付诸东流了。
“儿臣之意,十万京军调派岐黄或寒水,京军统率向生领兵。此十万人只示威便是,如有必要,也可抵挡宁王一阵子,拖延时间。待边军一到,京军便可撤退。这开赴前线的边军由朝羽将军领兵,主力自然为朝羽将军麾下,东部边军作为辅佐便是。如此,定可战胜宁王。”凝肃慷慨激昂,豪迈如身在军营。
老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如天空中的云彩被清风吹走。他冷冷地看着凝肃,片刻之后,脸上又堆砌起笑意。“好。吾儿所言甚是,然与丞相和尚书的法子稍有不同。丞相,你以为太子之法如何?”
“老臣认为,太子所说虽好,但尚有不足。其一,朝羽将军年届五十,长途奔袭,对抗宁王,恐怕已是有心无力。而他麾下沵轻将军年方三十,骁勇善战可为将帅。其二,朝羽将军麾下军士尚未从两年前与钰国的战事中恢复过来,还需休养生息。因此,此次朝羽将军麾下出兵五万,东部边军抽调七万,共计十二万人开赴前线。”丞相反驳道。
老皇帝听了丞相的话,硬挤出来的僵硬笑容改变成舒心的笑意。当初丞相和尚书提出调兵遣将方案的时候就感到宽慰,甚合心意,现在为了反驳凝肃的观点而做出的解释更令人深感畅快。“丞相说得不错。朝羽老迈,已然不堪长途跋涉,更何况此次情况紧急,非得急行军不可。太子还有甚话?”
“父皇,沵轻将军虽善战,但恐怕不是三弟的对手,更兼东部边军战力相比宁王军稍弱,十二万军七万东部边军,只五万弥河边军,怕也难敌宁王军。儿臣以为此战非得朝羽将军亲率弥河边军大部迎战,否则后果难料。”凝肃对于丞相的反驳感到很不满,语气明显重了些。一直倾听的嗷洌和延玉此刻紧张万分,好像老皇帝的怒气已经侵袭过来,两颗心脏似要炸裂开来。必须尽快抚慰皇上才行,否则今日这里是不得安生了。延玉思索。
“皇上,太子忧国过甚,怕是劳累而致言辞激烈。并且太子离开中枢十年,对各地兵力以及各将军情况所知大抵还停留在十年前,是以其方案尚有不足之处。微臣以为丞相之方案更合乎当今形势。”延玉提心吊胆地说完了这番话。
嗷洌因有人解围而送了口气,老皇帝即将爆发的愤怒也大抵平息,凝肃则感觉被人在背后打了一闷棍,有恍惚之感,好像果真操劳过度一般。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延玉,而延玉则低垂着头,不知道是真的看不到这边还是假的看不到。
“嗯。观星师所言有理。太子既然累了就先退下吧,好好休息要紧。”老皇帝说道。
凝肃看着冰冷的地面,竟有点不知所措。就这么被延玉和父皇干净利落地打发走了?延玉就这样背叛了帮助我的承诺?不对,延玉一定有难言之隐。“诺。儿臣告退。”
薄凉的风拂过浩浩秀波湖,碧波阵阵如鱼鳞,一浪推着一浪,环湖的各种花草树木花枝乱颤,等待着欣赏之人。凝肃扶栏,心中郁结凉风吹不走,碧波溶不了,秀色稀释不了。这里看不到湖心亭里的情况,湖心亭里也看不到这里。凝肃一边等待着延玉,一边心不在焉地欣赏秀波湖美景。大概一刻之后,两个人走出湖心亭。凝肃一看,那是丞相和兵部尚书。父皇召见延玉究竟何事?他不禁困惑万分。丞相和兵部尚书走到凝肃身旁时互相打了个招呼便过去了,没走几步,丞相伊魂像想起了什么,折会凝肃身旁。“太子殿下,有些话或许是老臣多虑了,但还是要提醒殿下。”
对于伊魂这样的三朝元老,凝肃向来是很尊敬的。“丞相客气,有什么教诲但说无妨。”
“教诲算不上。太子只需知道,如今皇上已非早年的皇上。而朝羽将军功劳也太大了些。”说完,伊魂作揖告别,留下愣怔原地的凝肃。父皇神武不再,可难道连容人之心也没有了吗?难道吴国的安危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吗?这样,延玉的背叛就可以解释了。凝肃面向浩浩碧波,面露痛苦神色,两只手紧握汉白玉雕栏,青筋凸起,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又过了一刻,依然未见延玉出来,那大门敞开的湖心亭像一头水怪,吞没口中所有人。凝肃有点不耐烦,在对身旁一名笔挺站立的侍卫吩咐了让延玉出来后去见他后就回东宫去了。
凝肃一直喜好喝沧水魂这种淡酒。在西山县时,因为手中沧水魂不多,只得三杯两盏地喝,现在恢复了太子身份,东宫里也多的是沧水魂,喝起来千杯万盏也不觉得奢侈。凝肃倒满两杯,一杯自斟自饮,另一杯等待着延玉。
一盅一盅又一盅,沧水魂里万事空。
华灯初上时,延玉来了。已经渴极的他拿起桌上杯子一饮而尽。凝肃斟满,他再一饮而尽。三杯过后,咽喉才总算舒服些。“凝肃,刚才调兵之事,我得解释一番。”
“不必了,丞相业已言明。”凝肃浅笑。
“今非昔比。”延玉说完,沉重叹息一声。四个字,道尽沧桑。
“父皇召你,究竟何事?”凝肃抛出心中疑问,期待更甚。父皇和延玉相处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异乎寻常。这里面究竟是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与丞相言,不能与尚书言,不能与身为太子的自己言,而非得与观星师延玉商讨的?
延玉喝尽杯中酒,拿过酒壶自斟一杯,再次饮尽,然后望着空荡荡的酒杯沉默。凝肃心中虽急,也只能静候。打断一个正在措辞之人的思维是一种罪过。
当听到太监用尖锐的音调宣读皇上召见的口谕时,延玉的惊讶丝毫不亚于凝肃在湖心亭里看到延玉。调兵遣将的谋划是交由丞相和兵部尚书负责的,与延玉无关。延玉带着疑惑和忐忑走进了湖心亭。可即使是在凝肃、伊魂和嗷洌都退出后,皇帝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明召见延玉所为何事。皇帝提出了各种各样无关紧要的话题。梁国的建立,梁国的灭亡,神明是否存在,木叶家族的兴盛,千颜树是否还存在……从历史到故事,从故事到神话,从神话到历史,当再也找不出话题,当一切索然无味时,忧心忡忡的老皇帝终于托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大吴国祚几何?老皇帝是用颤抖的声音艰难地挤出这个问题的,延玉的心也在瞬间开始颤抖起来。他肃立,沉默以对。“没关系,说吧,朕不会怪罪。”老皇帝没有丝毫愤怒之情,只有淡淡的忧伤。延玉于心不忍,但也只能说出那个悲伤的结局。“皇上。明星欲坠,然有转机,一切无定数。”老皇帝闻言,浑浊的眸子亮了又暗。转机?那样的转机究竟要经过怎样的疼痛才会出现呢?“一切无定数,好,一切无定数。延玉,没事了,你下去吧。”“诺。”
“皇上问我吴国国祚几何。”延玉回答,云淡风轻。
凝肃骤然紧张起来,他很清楚父皇问如此问题的意义。父皇开始担忧了,担忧江山存亡了。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如果父皇已经这样,需要询问观星师国运如何,那朝中大臣自然已经各做打算了。
“那么,吴国国祚如何呢?”凝肃慎重地问。
“一百多年前,我曾祖父也预言过梁国命运,后来梁国被吴国取代了。不过预言毕竟是预言,不是已然存在的事实。未来茫茫然未发生的事情,谁知道呢。”延玉如是说。
“你也是这样对皇上说的吗?”凝肃问道,神情已经不那么紧张,虽然业已知道了吴国的命运——即将灭亡。
“非也。我对皇上说的是明星欲坠,然有转机,一切无定数。”延玉摇了摇手,喝着沧水魂,分外悠闲。
“你这可是欺君。”凝肃凛然,实在不敢相信一直以来尽职尽守,毕恭毕敬的延玉竟有胆量欺君,可随即他又释然了。也许这样反而给与了吴国希望。若是确定了死局,恐怕是连挣扎也不愿意挣扎一下的。
延玉在察颜观色,兴味盎然地欣赏凝肃表情语气的变化,心中满是苦涩。凝肃,也许你不知道,观星师就是这样一群人,早早地知道了世间风云变幻,即便军队倾覆,江山兴替也可以当成谈笑之资,明知命运已经确定,无法改变,只能苟活,你曾经问我是否想过反抗宿命,我又怎么不想,可是根本无济于事,个人微薄的力量与天命相比太渺小了,既然轨迹早已划定,那么玩弄世人也就可以当成活着的乐趣了。 接着,随便寒暄几句后,延玉起身告辞。隐没在夜色中的他回首看了眼仍在自斟自饮的凝肃,眼中满是悲伤和希冀。凝肃,我欺君了,但我所说绝不是杜撰,那是你的命运,而非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