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初八,兆运和渠清带着老皇帝的诏书进入吾陵郡寻石县的宁王府已经多日,了无音信。因为老皇帝发现了丞相等人在吾陵郡安插的眼线,朝中所有大臣无一例外地选择明哲保身,撤出眼线。所以,除了老皇帝本人外,已经没有人可以第一时间掌握吾陵郡的状况,兆运和渠清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朝中的很多大臣开始不安起来。
京军统率向生率领的十万京军也已经到达寒水郡安生县安营扎寨。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离开京城的那天,全城轰动,京城的居民陷入了莫名的狂欢之中。弥河一线三次大战,京军丝毫未动,结果弥河以南的土地尽失,现在,为了镇压宁王,京军出动了,京城的百姓们似乎看到了传送捷报的信使已经准备策马扬鞭。另一方面,朝羽将军麾下五万大军已经随沵轻将军向北出发,东部数路边军共七万人也随着各自的出征将领开赴前线。
正午时分,黑衣的信使不断催促胯下骏马,翻飞的马蹄溅起地上积雪。那个疲惫的信使带来了兆运和渠清被宁王杀害的噩耗。他心有余悸,始终忘不了另一名同伴被宁王的追兵射杀的场景。
老皇帝惊呆了,即便敌国入侵的时候也没有做出杀害来使的骇人举动,而自己的儿子宁王却做了,两名朝廷大员就这样死去了。手中金色的酒杯猛然跌落,发出一连串的脆响。他目光恍惚地看着黑衣信使,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可没能成功。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椅子里,意识模糊,眼神涣散。老皇帝昏了过去。
延玉并不是第一个知道噩耗的,却是第一个看到黑衣信使进京的。那时,他正在观星台上俯瞰众生。观星台是整个京城的制高点,是距离上天最近的地方。木叶家族的每一位观星师都会在这里度过生命中很长的一段时光,延玉的父亲更是在这里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木叶家族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神明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而作为观星师的人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延玉是观星师,当然也不相信这个。延玉清楚,如果在这样的世代还存在神明的话,那么这个神明就只能是观星师。站在观星台上俯瞰众生,高风吹乱青丝,吹得衣角猎猎作响,作为观星师的延玉有一种作为神明的孤高和冷漠。在这里,他可以尽情地蔑视脚下的芸芸众生。那些自私而又可悲的人类信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神明,他们甚至不知道神话时代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只有十三位,更不可能知道那十三位神明除了拥有强大的实力,可以长生不老以及可以转生外和一般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蔑视人类,对于战争和死亡早已空司见惯,站在悲风猎猎的观星台上,延玉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人类是这样一种动物,即使神明不加干涉,他们也会自己把自己搞死。他将这视为人类的宿命。因此,当黑衣信使出现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不寻常,却并不心痛。可是,延玉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内在的矛盾。高台之上的自己可以冷漠如神明,可高台之下的自己更多地是一个凡人。在乎与不在乎,一种奇妙的角色转换。
延玉估摸着过不多时便会有宫中太监传唤自己,可他在高台上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宫中太监的身影,并且也未看到有哪个大臣被传召到宫中。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蓝空悬挂的赤日不断沿既定的轨道变动位置,延玉的耐心渐渐耗尽,疑窦渐生。他看向皇宫的放心,暗自思忖。到底怎么回事?看那信使的情形断然不会是好事,宁王那边定然出事了,兆运和渠清怕已经被软禁,可为什么宫中毫无动静呢?
此刻的延玉不会知道,老皇帝在听到信使的密报后就因为急火攻心而晕了过去,而他也没有注意到宫中太监和御医的出入。
东宫的凝肃对于老皇帝在湖心亭晕倒的事也是毫不知情。除非奉召或者有要事禀报,凝肃很少主动去找老皇帝。秀波园虽美,但终日不绝的丝竹之声却让凝肃敬而远之。凝肃早早地处理完了当日政务。与前朝梁国不同,吴国的太子会分担处理部分国事,虽然仅限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也可让太子早日得到锻炼。凝肃负手望天,他不禁思念起彩云,他甚至产生了蓝空中的游云是彩云所化的痴想。他曾想写信给彩云以一述相思,可目下局势危急,儿女之情当先赞置一边,宫中也多有眼线,若让父皇或居心叵测之人知道彩云的存在后果恐不堪设想,再则,也不知彩云究竟是在大旗镖局总部还是在走镖中。看着宫中绮罗宫娥,凝肃常幻想彩云着云裳翩翩起舞,每当这时,已故女子曦玲的容貌便浮现眼前,然后目中满是痛苦之色。
凝肃不再想念彩云,他回到室内摆开一盘棋。“信孔,来,对弈一局。”他向那个肃立的老太监道。
“诺。”信孔波澜不惊。在这深宫之中数十年,历经大风大浪,此生已无太多奢求,对这样的宠幸早已荣辱不惊。
凝肃执黑,信孔执白,主仆二人平静对弈,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啪嗒”声单调地重复,时缓时急,唤来沉沉夜幕。
密使进京。虽是密使,可那急促的马蹄声还是让一些敏锐的人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讯息。京城的居民们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茶馆里到处是故作神秘窃窃私语的市人。这一夜,各种流言如展翅飞鸟一般这处停留一会,那里停留一会,最终弥漫了京城。
那些向来敏锐的大臣们当然也注意到了进京的密使和荡漾开来的流言。对政治的敏锐性让他们知道宁王那边一定有了动静,且绝非善事。翌日,大臣们早早地聚集宫门前等着意义非凡的早朝。晨星微弱的光芒和地上的火光交织,照出大臣们脸上各色表情。漠然、恐慌、自信……他们相互试探、打听,心中各有猜测却没有确切说法。
宫门轰然洞开,群臣往大殿走去,却被告知皇上不早朝。只有五部尚书和丞相以及观星师奉命前往湖心亭觐见。在群臣的议论之中,七人跟在太监身后前往湖心亭。湖心亭里没有了往日的乐声,老皇帝已经清醒过来并思索了良久,而凝肃也已经与老皇帝对峙多时了。当延玉等人进来时,老皇帝正不满地注视着凝肃。老皇帝对进来的七人视若未见,他不再看着凝肃,却依然沉默。气氛紧张,空气滞重,可延玉等人却不便出声。“都知道了吧。”良久,老皇帝沙哑地出声。延玉等人面面相觑,仍然低头不语。没有人想承认自己知道些什么,也不想让皇帝知道京城已经沸沸扬扬,唯一能做的只能等皇帝自己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朕不会追究你们。城里应该已经流言遍起了,你们不可能一无所知。说说看,都有哪些流言。”老皇帝冷冷地说。
七位大臣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最终,延玉和五部尚书齐齐看向丞相伊魂。伊魂自知无法再做推脱,只得清清嗓子,述说所见所闻。
“据老臣所知,由昨晚开始便流言四起。街头巷尾,茶馆酒楼到处都是窃窃议论之声。有说‘往吾陵的大臣被策反’的,也有说‘大臣被软禁’的,更有甚者说‘宁王已经发兵’。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嗯。”老皇帝悠长地应了一声,然后又没了声息。伊魂心下踌躇,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帝一眼,发现皇上面色凝重,正在沉思。“城中除了流言还有其他异常否?”老皇帝问道。
“禀皇上,并无其他异常。城中居民生活一如往常,无有惊慌,亦无逃窜。”伊魂道。他清楚地知道民众此刻的状况。京城的百姓们对出征的十万京军抱着极大的信心,况且还有十二万边军作为后续力量,百姓们一致认为宁王在朝廷军队面前不堪一击。可伊魂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他相信朝中大臣们也不这么认为。不可以对京军抱有幻想,至于那并非由朝羽将军率领的十二万边军究竟能不能阻挡宁王的铁蹄还是未知之数。伊魂感到一丝悲哀,冥冥之中,看到了吴国废墟之中的劫数。当年弥河以南的土地一寸寸失去之时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老皇帝凝重的脸色稍微缓和些许,民众情绪安定是再好不过。下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昨日探子来报。吏部尚书兆运和礼部左侍郎渠清殉国了。”老皇帝用一种几近悲凉的语气宣告了这件事。
延玉伊魂等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然后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是策反,不是软禁,而是直接杀掉。他们终于明白皇上为何罢朝,这样的事情显然是不能贸然诏告群臣的。伊魂那秋天的悲哀增添了冬日的寒凉。
“宁王大逆不道,交战在所难免。”在伊魂等人发难谴责之前,老皇帝先行开了口。这次得把主动权紧紧握住手中。“各位爱卿说说,沵轻可堪统率?十二万边军可否敌过宁王人马?”
大臣们听皇上如此,都感到莫名其妙。虽然当初只是以备万一,可沵轻为将,边军十二万这样的方案不早就确定了吗?看到一直默然肃立的太子凝肃,又都豁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十二万边军足以对付宁王,沵轻也足以为将。临阵换将实属大忌,况朝羽大将军年迈,不适长途征战。”兵部尚书嗷洌言之凿凿。
“嗯,其他人呢,可有见解?”老皇帝追问。
“臣等无异议。”延玉等人在对视几眼后齐声说道。
老皇帝听后满意地点头,然后看向凝肃。“太子,你依然坚持要代替沵轻将军吗?”
凝肃知道,这种情况下无论怎样都无法说服父皇让自己上前线,可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儿臣认为沵轻将军并非三弟对手。况且七万东部边军纪律涣散,沵轻将军怕难以节制。”
“混账,沵轻将军身在军营十余年,尚且不若你?”老皇帝已经大发雷霆。而这时延玉等人方知凝肃此次的目的并非让朝羽代替沵轻,而是他自己要亲自上阵。“太子先下去吧,此事你无需再参与了。”过了一会,身子不住颤抖的老皇帝怒气平息。
“儿臣告退。”凝肃的提议已经真的如毫无价值的废纸一般,他只能告退,满腔悲愤。
“延玉,你陪太子去吧,多开导开导他。”老皇帝吩咐延玉。
“诺。”延玉领命,与凝肃一同退出湖心亭。而身后的老皇帝此刻满目萧然。老皇帝看着离去俩人的背影,心头是阵阵钝痛。在凝肃的身上,他看到了兄弟相残的血腥,在延玉的身上,他看到了延玉父亲的严肃和神秘。许多年之前,正是延玉的父亲对那时意气风发的皇帝做出了兄弟相残的预言。直到凝肃和延玉的身影消失,老皇帝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虚空。许久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与伊魂等人继续商议朝政。
凝肃一腔愤懑,延玉忧心有忡。“如此下去,吴国将倾。”在走过秀波园月门时凝肃恨恨地道。
延玉闻言一惊,四顾无人,这才安心。“太子慎言。”他悄声提醒。
凝肃一腔愤懑,本想延玉会深有同感地赞同,然后准备接着宣泄不满,可延玉却是保持了冷静。经延玉的提醒,凝肃意识到失言,随怒气涌到嘴边的话立时被压了下去,只是无可奈何地微微摇首闷哼一声,径直往东宫而去。
凝肃轻巧迅捷地在长案上摊开标明各地兵力的吴国地图,延玉也在一旁观察。屋内,只有凝肃和挚友延玉,常年随侍的老太监信孔被早早地支开。门扃紧闭,日光艰难地透过窗纸,用已经没了形状的光照亮屋子。凝肃用手抚摸着地图,吴国江山在指下起起伏伏。他在地图上缓慢地抚摸出一条线,那是宁王所在吾陵郡距离京城的直线,这中间夹着平安郡、寒水郡、岐黄郡和沧北郡交界处以及沧水郡。
“若寒水失守,京城危矣。”凝肃明亮的眸子里闪过忧伤。
延玉看了一眼地图便知凝肃为何出此言。向生将军率领的十万京军驻守寒水郡安生县,沵轻将军的部队以及东部边军也将于寒水郡汇合。若是沵轻战败,十万京军怕也会不战自溃。那么,宁王兵马距离京城将只剩下岐黄沧北二郡交界处以及沧水郡。岐黄沧北二郡并无重兵,无法抵御宁王,沧水郡虽有两万步兵,可这两万步兵尽是羸弱老兵,其中很多都是伤残。京城及其所在晓星郡虽尚有京军十万,但这十万人恐怕难以抵挡宁王骑兵。而当寒水郡失守后再调派各地兵马勤王也是为时已晚,宁王骑兵在援军抵达京城之前便会攻克京城。由此也可知道凝肃为何坚持要代替沵轻领兵。
“凝肃,皇上向来如此,一旦决定了的事情难以改变。任沵轻为将自有其道理。若是真的需要你披挂上阵了,我想皇上是不会忘记你的。”延玉安慰道。实际上,延玉也不清楚盛和帝为何如此抵触凝肃领军,在家国安危前这已经不是固执己见可以解释的了。当年弥河三次大战未曾启用凝肃是因为尚在冷战中,且那时有人可用,那么现在呢?皇上真的确信沵轻可以击败宁王?毕竟也是曾经马上征战的,皇上对于军事的敏感性应该不至于如此迟钝,那么,是皇上已经昏聩得无可救药了吗?延玉不得而知,实际上,延玉并不知道父亲那个兄弟相残的预言。他所知道的是,吴国时日无多。谁领兵征战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凝肃不言不语,他知道延玉说的是正确的。当父皇真的需要自己的时候自然会想到自己。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吴国在狼烟中成为废墟之时吗?
是夜,京城再次陷入热闹之中。并非说往日的京城夜间不热闹,而是往日的热闹是街市言欢柳巷问花之热闹,而这日是流言四起议论时局的热闹。京城是吴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京城的居民总是喜欢议论时政,他们听到的消息总是很即时,经由他们七嘴八舌地一讨论也总是传播得很快。昨日方才窃窃私语宁王会有所动作,今晚便在谈论京军将如何击败宁王的吾陵军并穷追猛打开进吾陵郡寻石县。消息的来源是一群逃进城中的商人和江湖人士。
行道迟迟的商人们并不知道朝廷的两位大人已经被宁王杀害,他们在此前就离开了吾陵郡,他们所知道的是宁王军已经集结准备南下。他们说宁王觊觎王位已经多年,在凝肃恢复太子身份后宁王再也无法忍受欲望的煎熬,他准备有所行动了。于是,宁王集结麾下三万精兵,磨刀霍霍。
江湖人士的消息则要详细新鲜得多,他们大多是在两位大臣遇害之后逃离至此的。他们的叙述满足了京城居民的强烈好奇心。他们说。宁王对于太子之位是志在必得的,他没想到盛和帝对如今的太子,当初的废太子济王凝肃的偏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得知观星师延玉前往西山县恭请济王时,他感到了强烈的危机,为了得到太子之位,他联络了关系密切的黑鹰帮,让他们去西山刺杀济王。刺杀失败的消息传到府邸,宁王暴跳如雷,对王位的渴望让他失去理智,兴兵造反。这使得吾陵郡局势紧张,商人们纷纷想方设法逃离此是非之地。就在宁王紧锣密鼓为造反做准备之时,京城派来了劝降的大臣。两位大臣的到来缓解了紧张局势,可也只是拖延了几日时光而已。那日,宁王将两位大臣拖拖拉拉关进囚车。他准备用两位大臣的血为造反祭旗。刽子手砍了两位大人的头颅,喷溅的鲜血刹那间染红了旗帜。宁王命人将两位大臣滴血的头颅挂到了城头上,并在骁勇善战的三万吾陵军前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造反演讲。宁王的演讲很具有煽动性,将士们听了后热情高涨。演讲的内容大致是说当今皇上早年英武,晚年昏聩,以致国土丢失,贪污横行,民不聊生。内政腐败,外部又强敌环伺,吴国危如累卵,因此必得力行新政,力挽狂澜。但如今朝中乌烟瘴气,皇帝昏庸,逆耳忠言必然听不进去,无奈之下只能兴兵救国于危亡。若此举成功,吴国必将重获新生,再现初年辉煌。江湖人士的述说引来同桌京城居民鄙夷的讥笑。
“朝廷腐败,那他宁王就干净不。历朝历代哪有不贪腐的。”一个身材矮小身穿粗布的人咽下口中浊酒说道。
“就是。再则,国土丢失那也是丢失的当今皇上早年打下的土地,有甚要紧。朝羽大将军不是把兀那南方各国奸人挡在弥河一边了吗。”这是一个孔武有力皮肤黧黑貌似铁匠的人说的。
“嗯。这宁王的演说太也冠冕堂皇,分明是掩饰那狼子野心。如今圣上却是不若早年英明,可也已是垂暮之年。听说太子贤明,心系民间疾苦,那只要等太子即为,吴国便得大治,何须兴兵造反。况且那宁王区区三万兵马再怎么强悍又怎能抵过京军十万,再者,皇上还命沵轻将军率领十二万边军迎战。沵轻将军何人?那可是跟着朝羽大将军征战多年的骁将,何惧宁王。”另一位身穿长褂秀才模样的人有板有眼说书似地道。
身材矮小者和似铁匠者其喝一声“彩”。秀才样的人听了心里暖暖的,内里却另有一番想法。若这宁王真能成为中心之主倒也不差,一朝天子一朝臣,指不定能弄个一官半职的。
“我听说宁王造反可不止三万人马。”江湖人士接着道。“好像他还向北山郡康王借了一万骑兵,又向陵东郡定王借了六千弓骑兵。四万六千人,个个精锐。”
身材矮小者和似铁匠者默不作声,而是指望着秀才样的人再来一番高论。“就算宁王将康王定王的兵都借来又如何。向生将军率领的十万京军中弓骑步皆有,沵轻将军的五万弥河军也有半数骑兵,对抗宁王军已是绰绰有余。因此宁王不足为虑。”秀才样的人果不负众望来了高论。
“对,不足为虑。”另外两人附和道。
江湖人士听他们言之凿凿,也只好认同,一起喝酒闲谈其他。
京城的居民是乐观自信的,对向生将军是寄予厚望的,可向生自己却是失望惆怅的。从京城来的传令官快马加鞭来到安生县京军营地传旨。身上披着雪花的传令官一进帐篷就抱怨起天气,他说这雪下得令人心烦。向生对此十分赞同,他觉得这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像老妪的絮絮叨叨一样烦人。他问传令官京城是不是也下雪了,传令官说没有,接着又说可能也下了,反正离开的时候没下。向生并不想在京城是否下雪这个旁枝末节上纠缠,本来提及下雪也只是就着传令官的抱怨顺口一问而已,就算整个吴国只有安生县下雪又如何,当下要紧的是皇上的旨意。
向生是怀着希望接过圣旨的,可读了之后神色黯然。帐篷里只剩下向生一人,他将圣旨随手扔在长案上,独自喝着芷寒。芷寒是种烈酒,酿造简单,价格低廉。向生十多岁便当了兵,因为当兵可以有饭吃。当兵的第一年他就习惯了喝酒,但手头拮据,一般只喝低廉的烈酒芷寒。后来升了官,手头宽裕了,可以喝高贵的沧水魂了,可他不喜欢那种淡雅,依旧喝他的芷寒,以致同僚时常开玩笑说他“真乃粗人”。向生对这样的玩笑从来一笑置之,不予理会。因为他也一直将自己视为粗人。既是粗人,自不必附庸风雅。芷寒入肚,驱散了体内寒意,却无法消解心头之寒。
向生为手下的京军感到悲凉。因为他们从没有真的上过战场。盛和二十年之前,盛和帝征战时总是带领两只部队,这便是京军和沧军。那时京军和沧军的战力无可比拟。后来盛和帝不再征战,京军和沧军也开始了改制。两万精锐沧军步兵被调到了北方陵东郡,部分沧军被合并到京军,这里面便有向生。而原来京军和沧军中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就组成了如今驻守沧水郡的沧军。后来京军中的老兵接连卸甲归田,而接替的新兵都是刚征召进军从未上过战场的人,盛和二十八年的时候,京军中就只剩下部分具有官职的人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为了保持京军的战力,向生和同僚们从不停息对士兵的锻炼,可这些士兵毕竟没有上过战场,无法成为真正的兵。弥河三次大战,京军未调一兵一卒。如今,当初的新兵也已经成了老兵。向生不希望京军里的士兵都是无战老兵。如果是在治世,老兵无战便也罢了,可现在是乱世,京城却有二十万无战老兵。在某种程度上,向生是理解盛和帝的做法的。早年京军和沧军四处征战,牺牲太大,盛和帝不希望重组后的京军再有重大伤亡。向生已经四十多岁了,看过了太多的死亡,是否再上战场他自己已经无所谓了,可现在的京军不一样。他们是一只有着最高荣誉却从未上过战场的老兵,成为无战老兵的他们究竟怎样才能坦然面对身经百战的边军呢?向生不忍再看到士兵们死去,可他更希望在他们离开军队之前可以真正地上一次战场。当听说要率领十万京军开赴寒水的时候,向生激动地流下了泪水。虽然只是起威吓的作用,虽然京军第一次上战场就是面对的勇猛的宁王吾陵军,但这支庞大的军队将有希望摆脱在这乱世成为无战老兵的命运。可是,传令官带来的圣旨将这微弱的希望泯灭了。皇上让他一直驻扎安生县极其周边棘多县和乐安县,不得主动出击,真正与宁王决战的是沵轻将军与他的十二万边军。向生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难道手下的京军真的只能是无战老兵吗?
向生不满地喝着芷寒。此刻的他不会知道,京军终将摆脱无战老兵的宿命,就在不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