沵轻将军战败的消息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传到京城的。整个京城陷入了恐慌之中。战败的是沵轻将军及十二万边,并非京城人信心满满的京军,当京城的居民还是感到了战败的失落与恐惧。他们真切地觉察到了宁王的可怕。京军能够战胜宁王吗?自信的京城居民第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晴朗的天空似乎有了几多阴云,但还没到摧城的地步,京城的居民尚未因为失败的恐慌而四散奔逃。
从表面上看,朝廷的大臣们也未出现剧烈骚动。如往常的任何一件大事一样,当那个身披坚甲的士兵宣告了前线战败后,大臣们因为震惊而发出种种诧异之声后互相观望,窃窃私语。而老皇帝却没有一如往常地坚定或者暴怒,他再一次晕厥了。在失去神志,阖上双眸前的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天光之中前任观星师的面容,那个虚幻的面容在缓缓说出那个多年前的预言:兄弟相残。下面的大臣们惊慌失措,然后纷纷围上。各种声音在呼唤“皇上”,接着“太医”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太监喊了许多次,让大臣们先行告退,可皇明殿里还是聚满了人,尽管皇帝已经不在龙椅之上。年迈的皇帝安详地躺在床上,罗衾覆身,双眸紧闭。匆匆赶来的太医来不及喘口气便施展回春妙手。屋外,丞相伊魂和五位尚书焦急地等候着。伊魂清楚,此刻如在锅上的蚂蚁的还有大殿里等候的大臣们。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大殿里的人渐渐离去,最终冷冷清清。延玉本想奔赴东宫找凝肃,可转念之间还是没去。如果告诉凝肃前线战败,凝肃定然会请缨领兵出征,或者让朝羽大将军收拾残局。但皇上已经晕倒,即便醒来了,再经凝肃那么一说,恐怕又得晕过去不可。伊魂虽然已经老了,可定力不差,日悬中天了依然在屋外等候,而五位尚书只剩兵部尚书嗷洌一人。其余四人并非不愿再次等候,而是被伊魂和嗷洌给劝走了。皇上昏迷不醒,再多的人等候又能如何,真的要等也只需与此事密切相关的人等候便可。
“丞相可有对策?”嗷洌思忖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先与丞相商量出个对策为好。
“救人治病那是太医的事,老夫能如何。”伊魂淡淡说道。
嗷洌见伊魂如此搪塞自己,心下不悦,却也不做声,只不再过问。
“说来也怪,今日太医倒也是一直在里面候着。”嗷洌说起无关紧要之事。
“这太医倒也尽心尽职,随时注意病情。当此之时,情况危急,慎重点也好。”伊魂依旧轻描淡写。表面从容,内心不安。伊魂对于皇帝的当初晕厥也有点意外。当年弥河以南屡遭侵犯,国土沦丧,也未见得皇上晕过去,怎么这次就晕过去了呢?真是老了?还是因为事涉亲子?
这时,屋内传出动静,听来是皇上在和太医以及内侍交谈些什么。然后屋门打开,太医和内侍一同走出。内侍一出来便匆忙走了,伊魂和嗷洌怕太医也就这样一走了之,连忙趋前。
“皇上怎样?”伊魂关切地问。
“皇上无大碍,多休息即可。另外皇上让你俩进去。”太医道。
“内侍匆匆是为何?”在进去前,嗷洌低声问太医。
“去唤太子。”太医同样低声回道。
实际上老皇帝早已醒来,只是一直在冥思究竟要不要让凝肃领兵出征。约莫一炷香之后,老皇帝深感“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这才睁开眼来。
“朕以为当此时刻,还是让太子领兵出征为好。你们可有何建议?”坐在床上的老皇帝问进来的伊魂和嗷洌。
伊魂和嗷洌对此却并不诧异,皇帝的想法是意料之中的。如今沵轻已经战败殉国,朝羽有功高盖主,那就只剩下太子凝肃了。
“臣赞同太子出征。只是两万兵马恐怕不够啊。”伊魂说道。几日前,皇上曾吩咐他和嗷洌让京军中两万轻骑兵做好出征准备。
“臣也觉得两万兵马不足以击败宁王。这两万轻骑兵虽是京军最精锐的部分,善骑善射善长枪,但时间紧迫,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平叛,否则恐生变故。”嗷洌越说越是沉重。
老皇帝和伊魂都明白嗷洌话中之意。嗷洌的“变故”指的便是北方刑国可能趁虚而入。
老皇帝陷入了沉默,过了片刻方才开口。“好。那让剩下八万京军也做好出征准备。明日一早太子可率领两万兵马先行驰援寒水,与那里的十万大军汇合。依凝肃之力,十二万足矣。以防万一,剩下八万人马一旦做好准备也立即开赴前线。另外,让天眼营多注意前线和刑国动静,我要随时掌握局势。”
“诺。”伊魂和嗷洌一同应道。
凝肃大步流星地赶到盛和帝面前,内侍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气喘吁吁。顾不得在场的伊魂和嗷洌,凝肃坐到床沿,握住盛和帝露在外面的手,一连关切焦急。“父皇,你可还好?”
老皇帝的脸上绽放出春暖花开似的笑容。“我儿宽心,老夫无碍。”
他们是君臣,却更是父子,虽然总是不和,总是充满矛盾,硝烟总是弥漫,但真到了危急时刻也会露出血浓于水的关切。
凝肃闻言,内心稍定。他看了眼伊魂和嗷洌,又看向盛和帝。“父皇急召儿臣所为何事?莫非……”虽然尚未听闻具体战报,但能够造成这种情形的也只有平叛一事了。
“嗯。沵轻战败殉国了。”老皇帝沉重地说道。
内心已有准备,凝肃还是缓慢地站了起来,一脸震惊,然后沉痛,最后镇定。“那父皇之意……”
“刚才我与丞相和尚书商议过了,决定任命你为平叛大将军。节制京军二十万。明早便出发。但明早你只能率领两万轻骑兵,其余八万要准备完毕方可奔赴前线。你可愿意?”老皇帝一口气说出任命和军队调拨安排。
凝肃对这样的任命和安排很是意外,非但痛快地允许自己带兵平叛,还将剩下的十万京军一并交由自己节制。“儿臣定不辱使命。”凝肃慨然受命。那一刻,他没有注意到老皇帝眼中一闪即逝的哀伤。
凝肃回到东宫,准备带人先行到军营去一趟。在一只脚刚踏出门槛的时候,一个模糊的印象从脑中一闪而过,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中一条鱼跃出水面随即又潜入水中。凝肃心跳剧烈,神情紧张严肃。看着好像被定住的凝肃,澄绪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凝肃如此紧张。“殿下。”澄绪有点紧张地唤着。
“你先下去吧,待会再去军营。”凝肃说完反身走回屋子,烦躁地坐下,支颐沉思。太监信孔见凝肃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倒了一杯香茶放到凝肃面前。凝肃喝了几口,茶的芬香抚慰了扑通乱跳的心。烦躁之感渐渐消失,凝肃依然在沉思。
刚刚闪过脑际的印象是“黑岩寨叛乱”。那是发生在熙宁五年到六年的事情。黑岩寨是位于芷云郡的一个山寨。原本确实是一个小山寨,可在熙宁五年引起朝廷注意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拥有三乡一镇(驻军之乡为镇)名不副实的山寨。而这一变化要拜官员腐败苛捐杂税所赐。芷云郡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百姓放牧耕种也仅能糊口。对于这样一个贫穷的地方,朝廷命令不许增收过多赋税,可是当地官吏腐败成风,巧立名目,增收各种赋税,朝廷派去的督察官员也都被贿赂。于是,芷云郡成了一个不法之地,郡县各级官员肆意妄为,大行贪腐之道。百姓不堪其苦,加入或成立山寨,一时之间芷云郡山寨林立,原来只有数十人的小山寨黑岩寨渐渐成为了成员过千的大型山寨。而各个城里的流浪汉也如寒冬冰霜般剧增,施粥的大户纷纷感到有心无力,加上平日这些大户也会被当地官府勒索,于是,原来越多的大户开始投靠山寨,这样一来,得不到施舍的流浪汉们也纷纷加入山寨。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下,黑岩寨人口猛增,一个山头已经无法满足生存所需。终于,叛乱发生了,黑岩寨在短短两个月之内攻占了三乡一镇,大有占领全县的势头。县令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上报郡守。芷云郡原是有一营兵力的,可熙宁五年的芷云郡只有五百多老弱残兵而已。吃空饷的行为在芷云郡已经存在数年了。郡守硬着头皮将黑岩寨叛乱的事情上报了朝廷。熙宁帝命人查明叛乱因由,这才了解芷云郡贪腐之事。可是调查并不彻底,负责调查此事的官员也收到过来自芷云郡方向的金钱和美女。于是调查只是指向黑岩寨所在县,而不是整个芷云郡。盛怒之下的熙宁帝将那个县几乎所有官吏送进了监狱。锒铛入狱的官吏们不禁哀叹自己的命途。终日不绝的哀叹声在熙宁帝听来几如仙乐。为民除害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可熙宁帝的欢愉在月余之后被一则战报驱散。黑岩寨已经差不多占领了全县,新任县令也死在官署。熙宁帝不知道,他认为清廉因而任命的官员实际上并不清廉,而不清廉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如果清廉,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被当成异己除去。于是,那个官员在到达任地之后变本加厉了。熙宁帝虽然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该平叛了。京军和沧军在几个月之前方才出征弥河以南,需要修养。与群臣商议之后,熙宁帝决定命当时的兴葛郡守将岑鱼率领两万兴葛军前往芷云郡平叛。熙宁帝绝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命令会在后来造成极大的危机。岑鱼率领着两万兴葛军出发了,那时是葭月,距离新年还有一个梅月。而岑鱼手下的兴葛军已经有半年没有领到足额饷银了。为了南方战事,国库已经消耗大半。岑鱼率领的兴葛军在旬日之间便平了黑岩寨的叛乱,就在岑鱼烛火下写奏章的时候,一位兵丁闯进帐篷报告部分士兵到处烧杀抢掠,特别是官吏之家,更是被洗劫一空。岑鱼一怒之下下令抓人,可犯案的太多,只抓了数十名主犯。第二日,岑鱼命令将数十名主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树立军威。数十人头落地,鲜血淋漓,如熟透的桃子。岑鱼不会想到,在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军心也随之涣散了。二万兵丁,数月没有足额军饷,来平叛之时就有了顺手牵羊的念头,可岑鱼令他们牵不了羊,更没有平叛的嘉奖。第二天夜晚,黑夜笼罩下的士兵们哗变了,一群士兵涌进县官署岑鱼的房间要了他的命。平叛的英雄们顺利地完成了到反贼的转换。已成反贼的兴葛军与当地更加疯狂地攻城略地的各山寨瓜分了芷云郡,各县官吏纷纷被杀,郡守也未能躲过那一刀。后来,兴葛军更是与各山寨、当地百姓组成了一支新的军队——承天军,其目的则是要推翻朝廷,建立新吴国。由此,当初小小的黑岩寨叛乱变成了声势浩大的起义。芷云郡周边郡县的官吏一时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而朝廷里的官员也感到脊背阵阵发凉。熙宁帝当即决定率京军和沧军御驾亲征。这时,已是腊月将近新年之时。熙宁六年柳月,新年已过二十天左右,熙宁帝率领大军于凛冽寒风和飞雪中亲征芷云郡。京军和沧军战力强,饷银充足,但这场镇压起义的行动依然持续了整整六个月。战事结束后的芷云郡尸横遍野,百里无人烟。京军和沧军也损失惨重,国库也在此次镇压中消耗一空。面露疲惫之色的熙宁帝终于后悔当初命令岑鱼平叛的决定。但悔之晚矣。吴国已经无力南征了。第五纪元七七一年,也就是熙宁帝十二年,熙宁帝驾崩。自黑岩寨叛乱后的那几年里,他再也没能率领京军和沧军跨过弥河。
这一段往事至今让皇室和朝中大臣唏嘘不已,平素也没人会愿意再提或想起这惨痛的过往。而凝肃不能不在意这件事。因为明日他将领兵出征,而现在的情形并不比熙宁帝五年时要好。当年熙宁帝从芷云郡回京后就开始整顿朝纲,清理了大批贪官污吏,可这次清理和上次调查黑岩寨叛乱并没有太大区别,都只是冰山一角。贪腐已如老树,盘根错节,深入地下。但这次清理也并非全无效果,很多官员摄于熙宁帝之威,稍稍收敛了些。后来继位的天化帝在察举司和天眼营之外又设立了巡督处,后来巡督处在盛和二年被撤销。盛和帝认为与其另立机构不如加强整顿原有机构。在军饷方面,天化帝为了能让每位兵丁拿到足额军饷,在严格追踪饷银动向的同时进行了裁军。经过天化帝和盛和帝早年的治理措施,国库日渐充盈,饷银也都发放到位。后来盛和帝多次南征,虽消耗巨大,但国库尚有钱帛。盛和二十年后,盛和帝自认功盖先祖,大业已成,开始大兴土木,纵情享乐。原本稍有好转的国情开始恶化。贪腐抬头,饷银被克扣,如今,只有朝羽将军所率过半弥河军以及大部分京军可以领到足额饷银,其余地方的都存在吃空饷或饷银克扣及发放不足的情况。为了弥补不足额的饷银,各地军官奇招百出。各地藩王因为权势较大,土地较多,大多通过给士兵分土地的方式弥补。没权没土地的将领所想方式五花八门,有让士兵出去收保护费的,有让士兵给富庶之家做保镖打手看家护院的,有组织士兵经商的……
凝肃担心的是如果军队里有士兵打家劫舍该如何是好,处理时稍有不慎就会酿成惨祸。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当然是给士兵发足钱粮,吴国国有国库,人有私库。可如今京军饷银尚不能完全足额,国库空虚,所剩无多,而太子府私库也干瘪得可怜,离京十年,颗粒无收,何来积蓄,而济王本就是诸王中最贫穷的,西山十年也无钱帛收益。父皇私库,算了,还是不要打宫内人私库的主意比较好,要是尚未出征就因这事闹得宫里天翻地覆可能大事休矣。那么,反贪呢?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员多有贪污之人,寒水郡当然也不例外,从寒水郡大大小小官员那里定可以抄到钱粮。可是,无论是作为太子还是作为平叛大将军都没有查治官员贪污的权力,况且吴国如今贪腐横行,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是可以轻易插手的。凝肃记得,碧天郡郡守勒和就是贪腐大军的一员。每次有人找他办事都要收钱。相比其他官员,勒和要拘谨一些,别人收办事钱,他收茶水钱,富者多收,贫者少收,虽然收得少,但也算贪污。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应承,西山十年,几乎没听过他替人办违法的勾当。于是,凡是要办些非常之事的人要么找他下面的人,要么找他上面的人,就是不找他,而他对下面的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对上面的人也从不阻拦,全当没看见。当然,他上面的人办这些事也总是绕过他。如此一来,所有人倒也相安无事。凝肃想着想着不禁产生一个疑问,难道宁王就不担心哗变?凝肃相信,宁王一定有什么方法让士兵心甘情愿地跟着造反。那么,是什么呢?宁王有而我没有的。我是太子,他是藩王,我有皇位,他有……土地。吴国法律,太子没有封地,而藩王是有的。凝肃对柳暗花明的结果有点震惊。奇特的表情在脸上凝结,久久不化,侍立一旁的老太监信孔被凝肃的表情吓得不轻,连忙准备传唤太医。
“信孔。”衷心的老太监刚迈出两步就被叫住了。“帮我把观星师叫来。要快。”凝肃吩咐道,此刻表情已然寻常。
于是,在第二天的朝堂之上,老皇帝宣布了任命并赐予凝肃帅印虎符之后,作为观星师的延玉陡然持奏章出列,并称奏请之事事关重大,若得允许,大军最大的阻碍将不复存在。一些嗅觉灵敏的大臣出了一身细密冷汗。难不成要反贪以凑齐饷银?这可是下下策。部分大臣想着。
奏章被呈送老皇帝。过了半晌,老皇帝方才开口。“准奏。”部分大臣闻言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只要太子能够平叛,宁王封地任其处置,吾陵郡一应事务也暂由其处理。”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们又一齐落了下来。这样一种剧烈的运动让大臣们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埋怨。
凝肃出发了,率领着京军中最强的部分——两万轻骑兵。处在失败阴云中的京城居民听说了太子要领军出征的消息,夹道欢送的京城军民绵延里许,各色服饰甚至掩盖了官员显眼的着装。特立独行的观星师没有与同僚一同在路边欢送,而是独自登上城墙角楼,居高临下地送走挚友,一如十年前。他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眸子里闪过落寞。未来对于观星师来说是透明的,如树叶的脉络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树叶除了脉络之外还有叶肉,叶肉的这部分观星师是看不透的。他担心此生可能已经再也见不到凝肃了,此别即永别。对未来的预言显示,凝肃不会很快死去,在吴国灭亡的时候,凝肃的生命会暗淡一下,但之后会延续。可是,到底是怎样一种延续呢?作为亡国太子,密谋复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如果是阶下囚呢?被刑国软禁于某一华庭内的他依然是亡国太子的吧。那么,无论是哪种情况,作为太子的宿命依然会缠绕着他,终生无得解脱。而那个时候,我,木叶·延玉又在何方呢?观星师是不能为自己和自身家族预言的,无论身在何处,身为何职,作为算命之人的准则总是不变的。延玉曾对此表示过怀疑。既然可以观天下,为何不能测自身。延玉为自己测过几次,可每次的结果都不一样。原来,真的不能测。在最后的一次测算中,延玉总算屈服了。也就是那一次测算让延玉臣服于宿命的安排。那么吴国灭亡时宿命对木叶家族的安排是怎样的呢?观星台会倒吗?木叶家族能够像梁国灭亡时一样幸运地延续吗?我延玉能在硝烟中活下去吗?即便苟活下去了,还能见到凝肃吗?延玉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从未如此刻感到未来茫茫,无所适从。“算了,若是活着,总是有机会相见的。”最终,他自语。
除了延玉,另外一个人也对凝肃的出征感怀万千。那个人就是盛和帝。看着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凝肃离去背影,盛和帝百感交集。十年未见,可见面没几日又匆匆分离,而这分离却是为了去讨伐另一个儿子,另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兄弟相残。无法摆脱的预言,无法躲过的宿命。那个预言太简短,太模糊,无法解读出到底是哪个儿子会幸存,又或者都会死去。难道众星捧月不好吗?可谁又甘心做绿叶呢?老皇帝只能祈祷,祈祷凝肃平叛顺利,安然归来。但这是不是在诅咒另一个儿子——宁王不得好死呢?老皇帝有点不是滋味。按说宁王却是罪该万死,可宁王戍边也保得一方安宁。唉,老了,何时这般仁慈过。在心里哀叹一声,遂反身回宫,到湖心亭消遣消遣,好歹摆脱烦心事舒坦一些。
凝肃率着两万兵丁一路疾行,队如长龙,蹄声震天,蔚为壮观,以致沿途的一些村落居民吓得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晚上安营扎寨的时候,凝肃会在军帐中与军中将领确定第二日的行程和具体路线,然后会独自一人想些事情。锦帽貂裘,我是坐享荣华的太子;坚铠锐刃,我是横越千山的将军。对于能够再次披挂上阵凝肃并不感到诧异。刑国垂涎三尺,作为皇室子弟,总该是有机会上阵杀敌的,可是以太子的身份领命出征,并成为可以节制二十万京军的将军,这是万没想到的。虽然才三十出头,但凝肃已经在为传奇的经历而嗟叹。锦衣玉食的太子因为所爱的人而被贬为穷困潦倒的济王,十年沉湎回忆万念俱灰的生活,而后又遇到了难以忘怀的女子,接着又恢复太子身份,没多久便成为平叛大将军领兵出征,而讨伐的对象是自己的三弟。战时禁酒,凝肃就喝着香茶,因传奇般的经历而发笑。
抚摸着腰间熟悉的佩剑,凝肃的心格外的平静。军营,这是除了皇宫和济王府凝肃最熟悉的地方。虽然不同时,不同地,不同军,但凝肃还是有种亲切之感,而能够在夜晚平静地感受军营的味道,还要多亏了延玉。
那天,凝肃让信孔去找延玉。不多时,延玉步履匆忙地赶到了。凝肃一挥手,房门很自然地关上。他倒了杯香茶,以期延玉喝了茶,气息平顺了再说话。延玉端起杯子,一口喝得太猛,呛着了,不断咳嗽。
“慢点慢点。”凝肃失笑。
“你让信孔匆忙找我过来究竟何事?”延玉不再咳嗽,问道。
“嗯。”突然之间,凝肃不知如何说起,思忖一番后觉得还是从任命开始说起比较好。“前线战败,沵轻将军殉国,父皇和丞相已经兵部尚书商议后决定任命我为平叛大将军。”凝肃点到即止,以让延玉容易理解。
“什么,皇上答应了。”延玉对于皇上态度的急剧转变有点诧异。“怎么……”延玉把剩下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是的,皇上态度的转变是可以理解的。寄予厚望的沵轻兵败了,朝羽闲置,此刻能够力挽狂澜的除了凝肃还有谁呢?向生也是老将,可他甚至及不上沵轻。
“那你找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延玉问道。这种事皇上会在明日早朝时诏告群臣的,没有必要现在就说,那么,一定另有隐情。
凝肃露出一丝狡黠,这让延玉有点毛骨悚然。“你可记得“黑岩寨叛乱”?”
延玉端着杯子的手一下子顿住。别说是朝中大臣,就是路边民众也大多知道那件事。延玉明白了凝肃的担忧。如今吴国状况相比于那时只能说更糟糕,因为北方还有个刑国,如果平叛时发生哗变,刑国一定会大举入侵的。
“可京军和朝羽将军麾下弥河军的军饷向来是足额的,这两支军也几乎没有贪腐现象,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延玉转动手中的杯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军饷并非足额发放的。京军中有一部分士兵无法拿到应有的饷银,弥河军无法拿到足额饷银的更多。”凝肃表情凝重地反驳,可延玉不动声色,手指抚摸着杯子光滑的表面,花纹在转动。延玉注意到了之前凝肃狡黠的笑容,如若真的是尚未有解决之法的棘手问题需要商量,凝肃就绝不会有那样的笑容。
“方法我有,只是需要你的帮忙。”
“说吧,万死不辞。”延玉表现得很痛快。挚友,从小到大的挚友,对于挚友的请求,断然不会拒绝。因为是挚友,所以请求一定是在审慎考虑下提出的,不会过分,也因为是挚友,所以一定尽我所能完成。
“在提出要求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下。你说过神明早就不存在了,是吗。”凝肃一脸认真地说。
延玉狐疑地看着凝肃,对方沧桑的面庞和明亮的眸子都表明他是认真的,这不是玩笑。延玉垂下眼脸,默不作声。异样的宁静,诡异的气氛。他嗅到了酝酿阴谋的味道。
“是的,神明早就已经不存在了,我,木叶·延玉,是你的共犯。”对于良知,延玉一直都很模糊,毕竟是一直透露天机的观星师。如果因为遵从良知而让无辜的人死去,那么这算是有良知吗?
凝肃松了一口气,他相信,有延玉的帮忙,平叛最大的阻碍将不复存在。朝廷的军队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全力对抗敌军。
“目前,国库所剩无几,反贪也不可能,那么,就只剩下土地了。宁王把他封地内的部分土地分给了士兵,以此作为欠缺饷银的补偿。我没有土地,所能做的只是在平叛后将原来宁王的封地作为补偿分给他们,但是,无论我是作为太子还是作为平叛大将军都没有处置宁王封地的权力。我需要你以观星师的身份写一封奏折,士兵得土天下安。”凝肃将计划娓娓道来。
延玉一脸严肃,凝肃有点担心他会出尔反尔,可没想到延玉接着却笑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毫无疑问是放肆而疯狂的笑。“你没事吧?”凝肃问道。
过了好一会,延玉方才止住那魔症一样的笑。“真是没想到竟是用这种方式解决的。如果当年那位将军早些察觉士兵心中所想,早些想出这么个方法,那也就不会发生声势浩大的起义了,熙宁帝也不会含恨而终吧。安心吧,仅仅只是一道奏折的事而已。神明已经不存在了。”那我就是神明。延玉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但他真的感受到了玩弄苍生的快感。不过,这样的玩弄不算什么糟糕的事情吧。一个谎言可以避免一场灾难。
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好好谢谢延玉。凝肃想着。他解下佩剑,熟稔地拔出。灯光下,剑身闪着寒芒,饥渴万分,强烈地要饮血。这把剑名逐月,是凝肃当年升为百夫长之时盛和帝命京城最好的铸剑师打造的。当年接过手时的感觉就是轻灵,在沙场杀敌时就觉得锋利。注入真气的逐月更是削铁如泥,敌方兵刃触之则断。一直到退出军营,立为太子,凝肃向来使用此剑。后来,盛和帝觉得此剑戾气太重,另赐太子凝肃至合剑,这把逐月便被尘封东宫一隅。再后来被贬为济王盛和帝又赐冷棘剑,离京之时也只带了至合和冷棘,逐月被遗忘了。
那晚,梧桐冷,皎月明,凝肃和澄绪从军营回到东宫收拾行装,逐月这才被主人想起。凝肃找出积满灰尘的逐月,百感交集。至合冷棘不适征战,逐月正合此道。凝肃知道戾气与否不在剑,而在人。凝肃的思想已经渐渐偏向延玉,世上再无神明。而朝廷中其他人或多或少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毕竟观星师的职位还是存在的。可凝肃还是用逐月替代了至合与冷棘,因为习惯。拭去纤尘,逐月锋利依旧,仍然是驰骋疆场的利器。
月挂梧桐,尘暗青锋,当年沙场似梦中。烽烟指天穹,旗云涌,蹄声雷动剑犹锋。 凝肃相信,手下的将士一定可以跟着自己回到京城,吴国不会轻易倒下,更何况,还有日思夜想的女子在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