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第八章

三郡交界处是一个明确而又模糊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很小,小到只有一个点,一只小小的蚂蚁就可以占据。这个地方又可以很大,大到几个县,数万大军也只是其中一点。凝肃和宁王交战的地方叫做望经川。望经川开阔而贫瘠,如巨人平坦裸露的胸膛。西山县也有一块同样开阔的地方,那是一片草原,终年有牛马羊群的踪迹。望经川不一样,这里没有那样的水草丰美,虽然有一条河静静流淌,但这条河只顾着自己的欢快,而没有滋养这片土地。入冬以来的积雪将这里变成了雪野,几片没有披上雪衣的地方露出大地原来的面目,光秃秃的只有几根衰草在晃荡。这块只能用破破烂烂的雪衣遮羞的地方距离西山县草原并不太远,但境况却是迥异,这到底是造物的神奇还是偏颇呢。

凝肃和宁王在这里打得天昏地暗,士兵的呐喊惨叫声上达天穹,以致打到半途的时候疏疏落落地飘起了雪。士兵的尸体滚到了河里,随水漂流。清澈的河水被众多尸体流出的鲜血染成了红色颜料,到了没有飘雪的下游之时颜料已经被稀释了许多,不那么鲜艳了,但尸体不会被稀释,更不会消失。河边浣洗的女子被变成淡红色的河水和漂流过来的尸体吓得脸色苍白,发出竭斯底里的尖叫。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被吸引过来,惊诧、悲悯,还有呕吐。消息不胫而走,周边村子和县城都知道了,终于大家都知道上游发生了军事冲突。

当初凝肃分析宁王可能的行军路线的时候说过,宁王可能会碰到追兵。凝肃是对的,宁王确实碰到了追兵。芷云郡里的两名县令表现出了对朝廷的忠诚。他们找来驻军将领商议了一下,决定追击宁王军。于是,两名千夫长带领着按照编制应该两千人但实际只有一千四百人的队伍展开了疯狂的追击。宁王军要争取时间,可晚上还是要休息的,两名千夫长为了尽快追上宁王军放弃了夜间的休息。第二日天光刚露的时候他们追上了,追上了宁王安排的阻击部队——三个百人队共三百名弯刀营士兵。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见证了地上那只能称之为屠杀而不能称为对阵的战斗。地上到底有多少弯刀营士兵的尸体并不清楚,但追击的人没有活下来的。鸟儿们看得很清楚,那些追击的士兵在看到鲜血后拼命地准备逃跑,可他们没能捡回自己的命,只因为弯刀营士兵不允许。鸟儿们在叫了几声之后觉得索然无味也就离开了,可怜了死去士兵的尸首无人收殓。

这不是弯刀营第一次肆意展示强悍的战力,也不是最后一次,不久之后他们将对凝肃的先遣部队进行一场稍微愉悦一点的屠杀。

准将哲临是一名老兵,他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当年和凝肃一同上的战场。凝肃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凝肃离开军营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名沧军百夫长,如今已经是京军准将了,手下有一个营的士兵。凝肃给这位老相识一个任务,让他率领麾下三千人作为先遣部队开路寻找宁王大军。之所以选择哲临并非因为老交情,而是因为哲临这个营速度较快。哲临这个营的战马是新进从西山草原精挑细选的,奔跑起来迅捷如风。凝肃叮嘱哲临一旦发现宁王军就立刻汇报,不要战斗,只要悄悄跟随即可。哲临将嘱托牢牢记住并发誓不辱使命。凝肃出于安全的考虑命令侍卫澄绪一路保护哲临,若是发生意外要保护哲临安全撤退。在离京的时候凝肃将四名得力护卫都带在了身边。澄绪和哲临向凝肃告别,可当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天人永隔。

哲临率领着三千士兵绝尘而去。也许是托了神明的祝福,哲临很顺利地发现了宁王的部队。三万黑压压的宁王军在大地之上很显眼,马蹄踏在土地上产生的震动也很明显。哲临命令部队藏在一个山岗上等待宁王军。负责送信的士兵领命之后往凝肃行军路线奔驰。宁王军将经过望经川。这样的简讯拯救了京城里的盛和帝,也拯救了那名送信的士兵,当他知道哲临先遣部队只有自己幸存时发出了悲痛欲绝的哭声。哲临和他的士兵躲在山岗上看着宁王大军呼啸着从眼前过去。他谨记凝肃的命令,命令部队悄悄尾随。一路位于侧后方尾随的哲临不会想到,他在监视宁王之时宁王也在注意着他。夜幕降临的时候,哲临准备与凝肃前后夹击宁王的愿望落空了。宁王军在他的前方,可他的后方却出现了马蹄声。大概一千人的部队在渐渐靠近,静谧夜空下的马蹄声格外清晰。茫茫雪地里出现的部队是宁王安排断后的弯刀营千人队。如梦初醒的哲临终于明白宁王是如何在抵御刑国的大小战斗中生存下来的。弯刀在月光和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冰凉森冷,散发死亡气息。哲临也是从战场的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人。他组织部队以梯队式放箭,一批又一批的箭矢伴随着弓弦颤动的声音飞向敌军。可以确定敌方有人中箭了,可没有听到一声惨叫。弯刀在哲临驻军营地闪出道道弧光,惨叫声响彻夜空。哲临连忙命令部队撤退,可身后拿着弯刀的那群人疯了一样地追赶,不依不饶。哲临和他的部下一样死在了撤退的途中,一把弯刀勾住了他的脖子,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负责保护的澄绪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战场,几乎可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他享受了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搏杀,不记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敌人,是二十个也有可能是三十个。倒下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鸟叫声,可再也没有力气翻个身看一眼天空。空中,确实有一群鸟儿飞过,也许这群鸟就是见证了之前一千四百名士兵死亡的那群,若果真如此,这群鸟就太幸运了,连续见证了两次屠杀。对于此次执行任务的弯刀营千人队来说玩的还算尽兴,虽然己方的损失也不小。一千名弯刀营士兵有七百人活着回到了营地,其中五百人负伤。宁王对这样的伤亡有点难以相信,但这确实是那群第一次上战场的京军造成的。

再也没有收到哲临讯息的凝肃预感到可能遇难了,但时间紧迫,无暇查证。哲临是否遇难在望经川将会有分晓。已经知道宁王将经过之地的凝肃快马加鞭,希望能够赶在宁王之前到达望经川。凝肃是在午时到达望经川的,天气并不好,但太阳还是有的。茫茫雪原反射天光,很多士兵有点受不了,眯起眼睛或抬起手来减少入眼的光线。看着面前贫瘠的雪原,凝肃有点怀念西山面壁的日子,怀念那片终年马牛羊成群的草原。

派出去打探的天眼营士兵回来报告说宁王军即将到达。黑压压的宁王军在一个时辰后闯入眼帘,地面的震动和扬起的积雪令部分京军胆寒,但一想到可以得到大量的土地又斗志昂扬起来。宁王军看到对面的京军,一阵窃窃私语,只因京军前面竖立着十二个木牌,白底赤字地写着“降者不杀土地保留加官进爵”。不识字的问识字的,识字的读给不识字的,之后再讨论一番,最终没有人走出队列要投降。朝廷经常食言,宁王向来守信,若是造反成功获利可比投降丰厚,况且宁王的狠厉人尽皆知,何人敢送死呢?

京军,宁王军,两军对阵,凝肃和宁王各自出阵。凝肃腰间佩着逐月,宁王手中握着断魂。

断魂是一杆枪,一杆全由百炼精钢打造的枪。当年在军营之中时盛和帝也准备给宁王打造一把独一无二的剑,宁王拒绝了。盛和帝便问宁王究竟要什么样的兵器,宁王不假思索便说要一杆枪,一杆纯钢打造的枪。于是,那个最富盛名的铸剑师在打造完逐月后又打造了一杆名为断魂的长枪。铸剑师说他爱铸剑更善造枪。他所言非虚,宁王凭借着这杆长枪断了无数人的魂,以致敌军一闻断魂便要打个寒噤。前往封地吾陵郡后,宁王依然使用这杆断魂,每次与刑国交战必然手持长枪列于阵前,麾下吾陵郡只要看到宁王和断魂便无所畏惧。宁王,断魂,弯刀营。这是刑国士兵的噩梦。

宁王是凝肃的三弟,但从面相来看却像凝肃的哥。宁王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他的威严在他的脸上,在他浑身散发的气息。宁王笑起来的时候又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一旦谦恭起来就让人心花怒放。现在,面对着大哥凝肃宁王是微笑着的。

“三弟别来无恙。”凝肃皮笑肉不笑地说。

“大哥无恙便好,济王府中的闹剧怕是吓了大哥一跳吧。”宁王是笑着的,却并不谦恭。

提到那一次的暗杀,凝肃连那勉强的笑容也没有了。

“大哥,你本就不适合待在皇宫,若是过分一点来说你生在皇家就是一种不幸。”宁王收敛起笑容,语气却平淡了一些。

凝肃不知道此刻要不要笑。他明白,宁王所说是对的,在诸位弟弟妹妹中也只有宁王最为了解自己,可现在却要相残。

“你知道我在此等你?”凝肃试探性地问道。他想知道哲临有没有暴露,是否还健在。

“我知道你就在前方等我。”宁王说道,平静无波。

凝肃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到了铸剑师铸剑时敲打剑身的铁锤,每敲一下就发出非常响亮的声响,四散的火花灼伤手臂很痛。

“那你为何不改道?”凝肃尽可能地表现出冷静。

“无论我如何改道,你总是可以发现我,因而,无需改道。一切自有定数。此外,这个给你。”宁王拿出一把虎纹镶金匕首。

凝肃看到匕首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脖子。他认得那把匕首,那是宫中钦点侍卫的御赐匕首。接过匕首,柄的一面刻着“澄”,另一面刻着“”。

“他是合格的钦点侍卫,我相信神明会接纳他的,他的魂魄将永生。”在听属下汇报澄绪如何杀了数十名弯刀营士兵后宁王当即就赞美了澄绪的英勇,也因此给其留了全尸。此刻,在战场上面对着凝肃,他再一次赞美澄绪。

凝肃深吸了一口气,以使波涛汹涌的心湖平静下来。“会的,他的魂魄将永生。”他尽可能压制胸中怒气。神明?神明何在?

“你就如此渴切地想要那个座椅吗?”凝肃郑重其事地问道。

宁王突然笑了,仿佛是在嘲笑一个不谙世事的人。可这笑并不持久,很快就消失了,然后他的脸上又写着威严。

“普天之下几乎每个人都渴望着那个位子。站在最高处呼风唤雨恣意妄为有什么不好吗?大哥,父皇年迈,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士兵为国流血却拿不到饷银。你明白吗,这些年我一直在用我的封地养活着我的士兵。至于你,你不属于皇室,你身为太子心为民。即便你即位了也无法造就一个朗朗乾坤。你拿不起,更放不下。”

凝肃彻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三弟,是吴国的宁王,更是要夺位的叛逆。

“大哥,刀兵见高下吧。”看出凝肃已然无话,宁王做了结尾发言。

凝肃和宁王调转马头反身回阵。刚踏出几步,宁王就回转身说了句“大哥,待会要送你个礼物。”凝肃闻言回首之时宁王已经继续向前,于是,凝肃也继续往京军阵营而去。他没有看到宁王面向部下做出的动作,但看到了结果。

无数个红白相间的包裹由宁王军阵营飞向京军阵营,血腥味顿时弥漫战场,两军中间的雪地上点缀着红色斑点,凝肃的脸上也落了一滴。京军阵营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凝肃愤然勒马转身,在京军的哭喊声和战马的嘶鸣声中,他惊怒交集地看着宁王。

“大哥,这三千人我可是还给你了。”回到阵前的宁王得意地喊着。

凝肃没有听到宁王的话,也不需要听到。他的心湖天翻地覆,巨浪滔天。掣逐月催战马,凝肃怒喝一声旋风般冲向宁王。看到太子的冲锋,京军们渐渐止住哭喊,一个接一个跟着冲向宁王军,极度的愤怒使得这些初上战场的无战老兵们失去理智,疯狂地催马冲刺。

潮水一样的两路大军迅速交织在一起,惨叫声震得人耳膜疼痛,汩汩流淌的鲜血浸润积雪,滋养雪下的衰草。弯刀营恣意挥动手中弯刀,却发现不如往日那般轻松。一些尸体滚入静静流淌的河中顺流而下,河水变了色。

逐月从未见主人如此疯狂过,也因此得以饱饮鲜血。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弯刀营士兵,他们的兵刃在注满真气的逐月面前比泥还脆,他们的命比纸还薄。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敢于拦在逐月和断魂之间,阻挡逐月的前进。

宁王是兴奋的,惨呼声和刺鼻的血腥让他很享受,看着一片鲜红,他潇洒自如地挥舞着断魂。大哥,打了那么多仗,今天你终于放开了,终于会享受战场厮杀的欢乐了吗。看到冲过来的凝肃以及血迹未曾干过的逐月,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在凝肃眼中,宁王的笑容已经不仅是得意了,更显得诡异。是的,三弟一直很享受战争,享受厮杀,难道他就不怕自己有一天命丧吗?

凝肃和宁王交战的时候没有人敢靠近,即使是永成、町耿、季终这三名钦点侍卫也不敢。凝肃的马在一声嘶鸣后倒下了,然后宁王的马也战死了。自从拥有了逐月之后,凝肃就未曾如此刻这般拼尽全力过,宁王亦然。相比凝肃的愤怒,宁王更多的是酣畅淋漓的快意。逐月断魂频繁碰撞发出清越的金属相击声,断魂未断,逐月未丧,因为二者都被注入了真气。宁王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真气是不称为真气的,而是灵力,可后来的人一代不如一代,羞愤之下灵力便改成了真气。他想,很久很久以前的打斗一定蔚为壮观痛快恣意的吧。某一刻,凝肃一手抓住宁王横扫过来的断魂,挥动逐月削向宁王,宁王松开断魂,转眼之间踢腿拍掌又夺回断魂。另一时刻,宁王断魂拍地,注满真气的断魂在地上留下醒目的印痕,积雪获得了回到空中的力量,隔在两人中间。宁王一闪身来到凝肃侧面,断魂呼啸着刺向凝肃。凝肃运气施展“御风”,堪堪躲过这一击。凝肃记得延玉说过“御风”在神话时代是很常见的招式,那时的人是可以御风而行数百里终日游玩的,而现代人堕落了,只有少数人能够施展的“御风”成了避险或突袭的招式,毕竟太耗真气了。枪刺剑挑,你来我往。被断魂激起的积雪早已落下,可眼前还是有雪花不断落下。原来真的飘雪了。

广阔的望经川,飘飘洒洒的飞雪,数万士兵打得昏天黑地。黄昏来临,喧嚣的战场渐渐沉寂了,唯有风声呜咽。京军没有撤退,宁王军也没有撤退,只是宁王战死了。断魂在凝肃左肩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破碎的铠甲脱落,白色内衣被染成红色。逐月洞穿了宁王的咽喉,宁王不得不咽气,在魂归西去前他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音节也没能吐出,那些话就只能随他而去了。

大哥,你赢了,我输了,没想到最后死去的那个人是我。你和我就是神明对弈时的两颗棋子,一粒棋子吃掉了另一粒棋子,我死了,你活了。神明的恶趣味真是讨厌啊。大哥,你知道吗,小时候有一次经过和文殿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那时的观星师和父皇的对话,大概是说兄弟相残。那时我不知道到底谁和谁相残,那么多兄弟谁能确定呢,大家一起也说不定啊。等到前往吾陵封地后我渐渐明白,是我和你相残,只因我比谁都了解你,只因我比谁都渴望至高无上的权力,只因我比谁都贪婪,我想要一切。我嗜好杀戮,喜欢流动温热的鲜红色,每次上阵杀敌我都很愉悦,每次我都站在阵前冲锋,我的士兵也因此从不畏惧。可你知道吗,我也惧怕死亡,我也怕某一天倒在战场上再也爬不起来。那年你被废为济王,我兴奋得彻夜难眠,既可以避开与你的相残又可以得到那个椅子。可没想到你又成了太子,刺杀也失败了。我终于明白无论怎样也逃不出神明的恶趣味。于是,我起兵了。若不起兵,我只能为王,率领拿不到饷银的士兵上阵杀敌,然后某一天一同死在疆场。若是起兵,我可能为皇,富国强兵万民和乐拓土开疆。大哥,我给士兵演讲的那一天你实在应该去看看的,我承诺若是起兵成功他们每月都可以领到足额饷银,并且无需经常上战场。他们的开心溢于言表。大哥,你和父皇都救不了吴国,吴国终将灭亡,亡在你和父皇手中。

宁王死了,但他并不孤单,因为就在同一天,戍守北部边境的康王和定王被处决了。

望经川一役双方伤亡惨重,二万七千京军只剩下不足万人,三万宁王军剩下二万二千人,最精锐的弯刀营自出吾陵以来经历多次战斗只剩下四百余人,且人人负伤。向生率领轻骑兵过来增援的时候战斗早已经结束,二万轻骑兵只来得及打扫战场,这应该 算是一种幸运吧。

看着满地的尸体,向生心头隐隐作痛。这第一次征战是否太过惨烈,这第一次试炼是否太过残酷。凝肃坐在雪地上,面前躺着宁王的尸体,他看了眼走过来的向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向生沉重哀叹一声,陪同凝肃坐下,四周夜幕降临。

望经川大捷。整个京城沸腾了,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议论望经川的战斗。他们没能亲眼看到望经川的厮杀,却能够绘声绘色地描绘出当时的场景,于是三万京军大败三万宁王军的传说广为流传,本就被京城居民寄予厚望的京军此时成了战无不胜的神话。自信的京城居民一扫前两日的阴霾,对京军寄予了新的期望:打败刑国军队。

老皇帝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朝廷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先是刑国大军大举入侵的军情使得整个京城人心不安,大臣们乱作一团,老皇帝痛骂宁王狼子野心不识大局可立即又明白了宁王为何没有将康王定王的军队都借过去造反,宁王完全有那个能力。接着康定联军被刑国二皇子勉王打败的消息弄得朝野上下鸡飞狗跳,后宫嫔妃整日哭哭啼啼。然后望经川大捷的战报让京城又安定了下来,有雨过天晴之感,虽然这时有几位大臣于家中自缢了,但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可就在刚才,吾陵郡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康王和定王被刑国皇帝下令斩首了。老皇帝破口大骂“丰宁老匹夫,庸胜老砸碎”然后吐了一口血差点又晕过去。丰宁是刑国皇帝的年号,庸胜是他的名字。身旁的太监吓得大惊失色立即命人去唤太医。喉中甜腻的血腥使得老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挥了挥手,噤若寒蝉的乐师舞女如同大赦纷纷溜出湖心亭。老皇帝率军征战之时受过的大伤小伤不比一般士兵少。他凝定心神漱了口水感觉稍微好了些,然后又命人将伊魂和尚书们叫过来商量对策。此时的尚书已经只剩下四位,在自缢的大臣中有一位是工部尚书邯影。

老丞相伊魂和四位尚书匆匆赶来的时候太医刚诊治完毕退出湖心亭。惶惶不安的五位大臣一见皇帝更加不安了。

“皇上您操劳过甚,龙体欠安,该多休息才是。”礼部尚书弼溪说道。话的对错除了与对象有关之外还与时间有关。丞相伊魂的眼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老皇帝刚刚吐了一口血,想发怒却是只能隐忍不发。他有理由相信弼溪是因为慌乱而晕头转向了。这些日子气象变化太快,阴晴不定,谁也难以消受。“老丞相,刑国入侵我大吴,可有良策?”老皇帝中气不足,说完咳嗽了一下,嘴中又弥漫着血腥味。

“这……老臣尚在与几位尚书大人商量。”伊魂有点无奈地说道。

老皇帝闭目,休息片刻后方才接着问话。

“兵部尚书呢?虽说还在商量,可总该是有些想法的。”

“依臣之见或可让太子领京军迎敌。望经川一战,京军实力不俗。”嗷洌对于望经川一战的情形了如指掌,他明白京军实力比起吾陵军是有很大差距的,这差距的主因便是缺乏实战。面对入侵的刑国,朝羽大将军和麾下的弥河军是最合适的选择,可盛和帝对朝羽心存芥蒂,上次沵轻率领五万弥河军和七万边军惨败也让盛和帝和群臣对弥河军的实力产生怀疑,认为弥河军不堪重任。当此情形,凝肃和京军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老皇帝对于嗷洌的回答深感欣慰,凝肃能够替代朝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总有什么不足之处。是凝肃能力不够还是京军实力不济?老皇帝不得而知。

“京军连续作战怕是难以发挥啊。”老皇帝深感忧虑。

“皇上放心,望经川一役只动用了三万骑兵,其余十七万立即投入战斗不成问题。皇上若还是不放心南方弥河边界尚可调动九万大军。”嗷洌说道。

“嗯,可以作战便好。那就太子和京军了。”老皇帝此刻不想听到任何与朝羽及其弥河军的字眼,他几乎是在嗷洌话音刚落地时便开口同意了让太子和京军对抗刑国大军的提议。

接着老皇帝和五位大臣讨论了其他附加话题,最终得出了京军为主,宁王军俘虏和炎冰将军麾下二万兴葛军为辅的方略。

太阳沉下去了,空气渐渐薄凉起来。延玉宽袍广袖地站在观星台上。京城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他听见了,风驰电掣驱马奔入城中的天眼营士兵他也看见了。如同事不关己,他冷漠地看着脚下发生的一切。登高望远的延玉有点鄙夷京城居民的目光短浅。凝肃,望经川一役你胜得太侥幸了吧。延玉没有到过望经川,更没有亲历那场战斗,甚至连明晰一点的战报都没看到过,但他知道凝肃的胜利太侥幸。他不相信三万京军可以大败三万宁王军,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造反者过早地死去了。可是凝肃,你能够抵挡得了北方的入侵者吗?

数个使者模样的人乘马驶出京城城门,出城不远他们就分散开来各奔东西。广袤的大地上,他们看起来很渺小,移动的也很慢。延玉知道那是派往周边各国的使者,要么就是请求出兵援助的,要么就是要求保持中立的。延玉冷笑了一下,然后继续看向远方,看向刑国入侵的方向。盛和帝,再怎么挣扎也难以避免那祥和的命运,我与你一同接受。

夜色如墨,延玉依然站立观星台上,对寒风不理不睬,对下面的万家灯火也不闻不问,他遥视远方,山峦如卧虎。他曾多次思考一个问题,既然神明已经不在了,未来是可以预测的,那么宿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宿命可以像看不见的锁链一样紧紧束缚住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国家。为什么宿命无可挣脱。难道在神明之外还有另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尘世吗?作为观星师,延玉有时会视自己为神明,拥有可以窥视一切玄机的力量,可这个神明却不具备逆转宿命的力量,于是,宿命依然固执地依着既定的轨道步步往前。直到吴国成为废墟之后,他才终于解开这个疑问。

凝肃和向生回到了安生县驻地。宁王军营地的四千多名伤残士兵被四万京军包围着。宁王军不进攻也不投降,京军不进攻也不撤退。直到宁王战死的讯息传来,四千多宁王军才绝望地放下手中的武器。

二万六千多名宁王军俘虏因为失败显得很沮丧,而将近十万名京军对吾陵郡那一片即将属于自己的土地抱着美好的憧憬。逃亡的民众和江湖人士带来了刑国入侵以及康王定王被斩首的消息。宁王军的俘虏们立即群情悲愤,那是他们的土地,那里有他们的家人。而京军则一下子陷入失望并怨气冲天。向生想尽办法安抚情绪激动的俘虏和京军。夜间,当经过凝肃的帐篷时他听到里面飘出凄凉的笛音。宁王康王定王,他们与凝肃的关系都不算好,但毕竟还是兄弟关系,宁王死在逐月剑下,康王定王死在刑国斧钺下。凝肃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泪流满面的他将笛子凑近嘴唇,凄凉哀婉的乐声飘荡开来,帐篷周围的士兵无不忧伤。人世间几多寒凉。向生伫立帐前听了一曲,后默然离开,独自思忖如何安抚士兵。

凝肃和向生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些宁王军俘虏,而这时京城的任命到了。凝肃由平叛大将军变成了抗刑大将军,除了安生周边将近十万京军和尚在路途的八万京军外,俘获的二万六千名宁王军也可编入麾下,兴葛郡炎冰将军亦受其节制。另外,凝肃还拥有了北山、吾陵、陵东、高风、平安、兴葛、芷云和寒水八郡的经济政治大权。面对这样的任命凝肃哭笑不得,他这个临时大将军已经比真正的大将军朝羽更威风,可他深知目前抵抗刑国的最合适人选唯有大将军朝羽。京军虽然侥幸胜了宁王可实战经验缺乏,而弥河军都是百战之兵,朝羽更是老而弥坚。凝肃自然也理解这则任命,父皇依然排斥朝羽,否则当初也不会主动请缨对阵宁王了。至于八郡经济政治大权中凝肃看重的是北山、吾陵和陵东三郡的封地。康王宁王定王皆殁,封地可任需处理,但这三郡目前都在刑国控制之下,当初承诺分赏给士兵的土地也无法即刻兑现。凝肃看着向生,不禁苦笑。最起码安抚士兵的事情可以解决了。

宁王军俘虏二万六千多名,精确的数据是二万六千三百二十七名,其中北山军五千六百八十二名,吾陵军一万六千一百七十七人,陵东军四千四百六十八人。凝肃将这些人组成了一支新部队——定北军。

安生县周边的京军总共还剩下八万九千二百四十三人。如此,目前京军加定北军共十一万五千五百七十人,需要就地修养的伤员二万二千七百八十九人,所以可参战人员九万二千七百八十一人,这当中包含了四百一十三名弯刀营士兵,他们中的二百一十七人本该留在安生县修养,可他们拒绝了,凝肃思量再三只能同意他们参战的请求。

在等待八万京军汇合的日子里,凝肃和向生不厌其烦的劝说总算让京军们多多少少接受了赶走刑国就是夺回自己土地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