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全军覆没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随同的另一则消息是刑国大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从兴葛郡防线入侵了,刑国此次确实是五十万大军,而不是最初推测的三十万。这时的京城已经显得很空旷冷清,街市之上没有了往日的人马如梭,酒肆店铺几乎全部关门大吉。
湖心亭没了莺歌燕语,老皇帝躺在病榻之上,昏迷不醒,口中不时喊着凝肃的名字。直到日落时分才醒过来,才知今夕何夕。而在东宫,一位名叫信孔的老太监被宫人发现吞金自尽。冰凉的尸体倒躺在冰冷的地上。
在强大的刑国大军前,诸多郡县或被攻破,或不战而降。回到沧水郡的两万沧军没有挥动一戈一矛,他们放下了武器,投降了刑国,很多人在看着刑国铁骑入城的时候流下了泪水。寒冬里冰冷的泪水划过苍老的面颊,心中五味杂陈。一直在北境抵御刑国的宁王造反被杀,康王定王殉国,本可以北上汇合京军共同御敌的弥河军却在防守京城,京军包括改编的定北军也全军覆没,太子凝肃和将军向生战死,那个拖欠军饷,腐败不堪的吴国就要结束了,热爱的家园乡土在这灭顶之灾下将成为他国领土,此后将不再是吴国人,而是刑国人……下令投降的沧军统率弦语将军也是泪流满面。他在家中穿上了坚甲,轻抚鬓边华发,戴上冷硬的头盔。他面南而跪,刎颈自尽。
京城城头上的士兵看到了兵临城下将京城团团围住的刑国大军,他们在恐慌之余惊讶地发现城下的敌军士兵将领头盔上都系着随寒风瑟瑟舞动的白色丝带。一位消息灵通的士兵悄声告诉同伴那是因为刑国二皇子勉王在甘水一战中被打死了,本来将信将疑,现在是确定的了。
老皇帝听到下人汇报刑国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使出全身力气欲召集群臣到崇贤殿商讨详细对策,却未能如愿。他意识到可能至死也无法离开病榻了。两行清泪渐渐流下。
从盛和三十四年柳月十二到杏月十二,朝羽大将军率领弥河军将刑国大军挡在城外整整一个月。在夜来的风雨中,刑国大军攻入了京城,朝羽将军被一只流矢射中面部,当场死在城墙上。许多年之前南征的辉煌,如今由他国来演绎。病榻上的老皇帝因怒火攻心而咽了气,双眼看着空中某一点。
垂垂老矣的伊魂率领幸存文武百官在中直大道皇宫门前迎接破城而入的刑国皇帝。春雷在头顶炸响,闪电照亮京城,簌簌冷雨湿了全身,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在这冬日的夜里,冷得一直在打哆嗦,嘴唇发紫。没有人敢先行退去,除非刑国皇帝下令。
刑国丰宁帝在将士的簇拥下进了皇宫,吴国大臣们凄凄惨惨地随行。面对已经在病榻上驾崩的盛和帝,丰宁帝油然而生自豪之情,可他很清楚这自豪之情是多么得之不易。吴国虽然贪腐横行,特别是盛和二十年之后的吴国更是群魔乱舞。可就是这样一个吴国也需要殚精竭虑数十年方才灭掉。若不是宁王叛乱,灭吴之日恐怕还要往后推迟数年。如今,老对手盛和帝可怜地死去了,衰朽的吴国轰然倒下,倾国而来的自己终于征服了这片土地。他发出了欣慰的笑声。
丰宁帝在大殿当着吴国臣子的面宣布吴国国祚一百三十九年,此后将成为刑国的一部分,吴国皇室就此断系。之后,丰宁帝在京城停留了数日,亲自主持了吴国末代皇帝盛和帝的葬礼。吴国皇室嫔妃旧臣共千余人随刑国大军去往刑国。伊魂和嗷洌等人得到丰宁帝的承诺将可以在刑国朝堂继续为官,辅佐刑国,只是职位不同而已。延玉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城破那夜,延玉站在群臣冷雨中等候气势汹汹而来的丰宁帝。他的嘴角现出一丝笑意。一切早已注定,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吴国的灭亡是注定了的,此夜就是注定的时刻。人生不过如此,在宿命面前无能为力。吴国终于还是走到了终点,无数将士战死沙场也不能更改结局。只是,凝肃,你还活着吗?到处都在说吴国太子凝肃你已经战死甘水,可我不相信你就这么匆匆离去了。前线战败讯息传来的那天,我在观星台上彻夜未眠。我一边流着泪一边为你窥视天命。虽然窥视所谓天命天机一类的东西是不需要什么观星的,可那夜我还是一直在观星,谁让我是观星师呢,就当是为了欺骗众生吧。我看见,你的未来没有发生变化,如今是你暗淡的时刻,可不久后你的生命将延续。延续的时间并不会长久,只有一两年而已。可一两年之后你又将因何而死呢?因为复国而死吗?应该是的吧,你是太子,吴国太子。当初自告奋勇要将你从西山济王府带回京城是一个错误的举动的吧。为了遵循所谓宿命,不顾一切将你拉回来面对这样凄惨的结局。你会恨我吗?可惜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吴国亡了,观星台将倒下,木叶家族也将消失在夜色中。
吴国亡了,观星台也倒下了,可木叶家族并没有就此消失。刑国有观星师的职位,却只有一名尸位素餐的观星师。京城观星台倒下之时,丰宁帝答应延玉将在刑国国都为其搭建一座更高的观星台,在那里,他可以离天更近,更容易听清神明的指示。
刑国大将军留在京城暂时管理这片土地,刑国皇帝率领大军和吴国皇室嫔妃旧臣离开了。一路之上,嫔妃们抽噎了一天又一天。延玉只是在马车中观察亡国的混乱。难民一群接着一群,路边时常有饿死的百姓尸体。投诚的官员一批接一批,抬来的箱中是满满的金银。刺杀的人一个接一个,目中是深深的仇恨。
沧北郡信野县宿营的夜晚,延玉独自在城中走动。对于丰宁帝特殊的信任,延玉感激万分。他知道丰宁帝比起盛和帝要自信得多。丰宁帝对吴国旧臣表现出礼遇有加的态度,相信重诺之下降者必诚,即便不诚也毫不畏惧。延玉发现萧索的县城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商铺关门,小摊贩也早早归家,大多流浪汉也回到了城外成片的茅屋,只有街角会有三两个或蹲或蜷缩着瑟瑟发抖的流浪汉。乱世之中,流浪汉剧增,大户骤减,政府也无暇顾及,有些流浪汉因此难以得到足够的食物果腹。动了恻隐之心的延玉走向街角的一名流浪汉,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他。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微觉诧异,看向面前的人。四目相对,两人皆似被闪电击中,愣在原地。延玉没有想到流浪汉竟是凝肃,凝肃也未曾想到会在此碰到延玉。
“跟我来。”延玉轻声道。
凝肃从延玉冰冷的手中接过铜钱,跟在其后。延玉找到一所无人的屋子,瞥了四周无旁人闪身没入,凝肃跟着进入屋中。俩人借着朦胧月色将对方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百感交集。
“你怎么在这?”延玉问道。
“京城的事我都听说了。听说弥河军抵挡刑国大军整整一个月,城破之日朝羽大将军被流失射中殉国,父皇……也去了。”凝肃语气中充满悲伤,眸中湿热。
“朝羽将军无愧吴国,而我们这些臣子却苟且偷生。”延玉愧疚地道。
“我没有责备的意思,你和大臣们也无需内疚。丰宁帝的宽厚任谁也会心动的。更何况大势所趋,你们就算不愿降顺也做不了什么,更挽救不了什么。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够了,够了。”凝肃说着眼前浮现战场上的累累血尸,悲恸万分。
“甘水一战后你到底去了哪里?几乎所有人都说你已经战死了。”延玉问道。他没有说出早先对凝肃的预言,也不想露出丝毫能让凝肃发觉异常的表情。只有一两年的延续,如何能够说出口。
“那日……”凝肃回忆并述说着甘水一战后的经历。
那日,凝肃离开战场后寻思着得尽快赶到京城。为了不引起注意,免得敌军追杀,他改名定安。每到一处都听到市人议论着甘水大败和太子殉国。半途中,因重伤未愈引起发烧跌倒路旁,有一名村夫救回,数日后方才恢复。凝肃匆匆道谢辞别,可未到京城便听闻京城已被攻破,刑国大军不日将返回北方。悲恸欲绝的他纵入一条冰冷的河流中,顺水漂流里许后决定刺杀丰宁帝。打探到刑国大军的行程后他乔装成流浪汉一路尾随。这一路上,凝肃看到了饿死路旁的尸体、接连不断的难民、捧金投诚的官吏、屡屡刺杀的刺客。丰宁帝周围戒备森严,高手众多。要想夺其首级绝非易事。直到现在凝肃也未能找到时机。
“凝肃,一路上众多刺客殒身丧命,就你一人是无法刺杀成功的。更何况,你真一定要刺杀刑国皇帝吗?”延玉认真地问。
“我……”凝肃也不知道究竟为何要刺杀刑国皇帝。父皇驾崩,皇室被虏,吴国灭亡,可除了悲伤之外并没有强烈的复仇烈火在胸中燃烧。就好像在幽暗的过去便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如今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凝肃,你已经死了,作为吴国太子的你已经不存在了,已经死在了甘水。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以后,你叫定安,你要作为定安开始新的生活,真正属于你的生活。”延玉说道。为了反抗宿命,也许需要放弃当前的责任而承担另一责任。这未尽职责就作为反抗宿命的遗憾而存在。你将背负着这遗憾而存活。
凝肃无言,不知该如何反应。
“古往今来,国亡后而能复国的能有几个?即便复了国又如何?当真能更好吗?国家兴亡,受苦的终究是万千百姓。勉王战死,刑国皇帝仍能善待黎民百姓,不杀降,不屠民。一路之上也严禁士兵扰民。如果你真的杀了刑国皇帝,刑国大军失去了约束,遭殃的只有各地居民。周边各国或也趁火打劫。如果刺杀失败,也是枉自送死,何苦呢。”延玉几乎声泪俱下。
凝肃悲戚地深呼吸,抑制眼中的泪水。我不再是太子凝肃,而是平民定安。可是做为定安的我又该何去何从?那个在西山草原遇到的女子如今天涯何处侯伊人?
“西山草原。”看出凝肃心中所想,延玉说道。
“什么?”凝肃诧异地看着延玉问道。
“彩云在西山草原。在京城的时候我碰到过大旗镖局的人。在与黑鹰帮抗衡的过程中大旗镖局虽然最终控制了西北,但也损失惨重,钧翎大侠重伤不愈而逝世,彩云无心镖局,就此离开前往西山草原。”延玉郑重地说道。
……
送走了如今称为定安的凝肃,延玉踽踽独行回到军营。他不禁感慨人世沧桑,思索困住世人的宿命。第二日大军离开信野县。马车中的延玉依然执着于宿命的探究。
如果当初没有去西山县,凝肃就不会回到京城,或许也就不会有如今的结局。宁王会顺利成为太子,待盛和帝驾崩后登基为帝,刑国也许就无机可乘,即便大举入侵也不会很快攻下吴国京城,吴国至少还可延续二十年。而凝肃也可以摆脱宿命的丝线,和彩云在西山县厮守白头。如此一来,宿命便是可以改变的。而要想知道宿命究竟有没有改变,只需要再次窥视一下凝肃的命途便可以。
延玉踌躇良久,然后才测算凝肃的命途。深邃的星空中可以看到明灭闪现的星有着各自独特的轨迹。延玉看到的当然不是星,而是类似于星的东西,那是每一个人的现在,将树叶脉络一样的线分割成过去和未来。他看到凝肃的线发生了变化,暗淡的一点已经过去,后面的延续变得很长,不是一脸两年,而是和普通人的余生一样的长度。宿命已经挣脱,命途的轨迹发生了偏移。延玉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似茫茫草原马蹄声急。
改变了,束缚凝肃的宿命丝线断了。也就是说宿命真的是可以改变的。那么,宿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可以窥视,可以改变。是什么呢?趋势吗?万事万物根据其特性和已有轨迹而做出的延伸。对,一定是趋势。宿命就是趋势。那么,改变宿命又是怎样一回事呢?凝肃因为碰巧遇到了我并听了我的劝说而改变了宿命,这么说来是时机吗?除了时机还有什么呢?如果没有内乱,刑国要攻下吴国必然要派出更多的部队,付出更大的伤亡。那么,还有力量吗?时机和力量。时机越佳,所需力量便越小。世人之所以难以改变宿命要么是时机不对,要么力量不足。虽然时机不对,力量不足,那也不应该什么都没有改变。应该还是改变了一些什么的。趋势总该是发生了一点偏移的,尽管还不足以改变整体的方向。是纹理。目前来说我只能看到树叶上的脉络,而无法看到纹理。不仅仅是我,应该是几乎所有的具有预言卜算能力的人。因为只能看到脉络,无法看到纹理,所以很容易得出宿命无法改变的结论。只要稍加训练,我该是可以看清纹理的。此外,我的宿命无法预测又是为何呢?因为我是观星师所以潜意识里更相信宿命,所以也更想改变宿命吗?当心境已变,宿命亦变,如此次次不同。也许并非所有预言卜算之人都测不准自身命途,只是部分人无法算准,次次不同,如此得出预言卜算者不测自身的结论。总之,宿命是可以改变的。不仅可以看到脉络,还可以看清纹理,天下人事在我面前就是透明的,如蝉翼,只要愿意,我可以改变任何人事的延伸。神明已经不存在了,而我就是新的神明。我的子孙也将是翻云覆雨的神明。
延玉发出狂放的笑声,俨然目空一切。周围的士兵将领差异莫名,以为他悲恸故国而疯癫,哀叹声声。 凝肃辞别延玉后赶往西山县。虽然已经更名定安,但还是一路小心谨慎,数日后才到达西山县。重回故地,物是人非,不能拜访县令,更不能一入济王府。他牵着一匹瘦马,漫步西山草原。暮然回首,小屋驻旷野,微风拂动风铃摇,一匹黑马栓柱桩。一女子挎篮出屋,赫然彩云。彩云注意到旷野中牵马遥望的人,一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