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神威烈水枪

1

嘉靖四十年,宁海,夜晚。

黑色的天穹如轻纱笼罩着,它的上面破了一个弯如牙齿的大洞和无数如针眼般的小洞,整个千疮百孔的模样,明亮锐利的光从这些洞里流泻而出,进入人的眼里,进入皱起眉头安静流淌的河里,除了光亮之外,黑色的风也从这些洞里跑出来,它们成批次的结伴而行,在天地之间的空间里游弋,呼啸。

地上,宁海城里灯火点点,人声喧嚣,在距离宁海城几里之外的空地上,无数的军帐如沙丘耸立着。军营里,火盆里的火苗在狂欢似的舞蹈,身穿锁子甲的士兵们尚未就寝,他们大多数在各自的营帐里谈笑风生,回忆品味着不久之前的一仗。还有一部分士兵在帐外巡逻着,他们手执锐器,步履一致,踏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地上那些在夜风的撩拨下伸着懒腰的墨绿色的野草被从天而降的脚踩倒了,踩伤了,可脚步刚离开,极具韧性的它们又伸直了腰肢,探出了间细的头部。

在营地的中央,一顶比周围的帐篷大得多的帐篷显得鹤立鸡群,这顶帐篷里,一名武将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支颐沉思着。他的左边放着一本书和一支枪,书的名字叫《武》,枪的名字叫“神威烈水枪”,而他那忽而锐利如麦芒忽而迷离如晨雾的目光就在书和枪上面流转着。他的思绪氤氲如雾气,雾气中有无数的水珠,那些水珠是白天那一仗的印象,这一仗,他的部队充分发挥了他从唐顺之所给的那本书《武》上所领悟的阵型——鸳鸯阵的威力,可是,可是这一仗打得也太顺利了,如豆腐铺里的人用锋利的菜刀切豆腐一样,太轻而易举了。“陷阱”,这两个字如闪电在他的脑海里划过,留下一道明亮的印痕。如果这只是一个为了让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吸引住自己的部队的陷阱的话,那敌人的真正目标会是哪呢?他在思索着,目光依旧在那本书和那支枪上面流转。渐渐的,他的思绪模糊了,回忆起了已经走过的戎马岁月……

2

二十三年前,公元1538年,也就是嘉靖十七年,那一天,风和日丽,高天一碧如洗,不时有几只飞鸟清亮的鸣叫着划过,被划开的天空如水一样在飞鸟匆匆飞过后瞬间恢复成完整的蓝色布帛。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脚步,他们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牌匾,已经布满灰尘的红色牌匾上赫然是两个同样涂着一层毛茸茸的尘埃的烫金大字——戚府。

“就是这了。”一个人尖细清亮的说道。

“公公,进去吧。”另一个人声音漠然得无丝毫情感的说道,然后,他往前踏出一步,敲了几下紧闭的大门。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须发已经染上了薄霜的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眼帘中,他已经浑浊的眼睛上下审视了一番门外的两个人,然后恍然大悟的露出惊惶的神色。

两个人跟在管家模样的人后面来到了厅堂,他们在厅堂里四处张望着,他们总是这样的,每到一户人家,他们都喜欢用变幻不定说不清意味的眼光打量厅堂里的摆设。这一次,他们的眼中有了可以解释的神色——惊讶。厅堂里没有精美的装饰,没有他们司空见惯的珍贵瓷器和价值不菲的字画,只有普通的几张椅子等物。

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到耳中,他俩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外面,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和一个穿着同样朴素的小孩出现了。那个小孩好奇的看着他们。

“圣旨到,戚继光接旨。”尖细清亮的声音在不大的厅堂里回荡着,触碰着四周的墙壁。

妇人跪下了,她拉了一下身边孩子的衣角,孩子也跪下了,可他还在好奇的看着那两个人。他的目光在穿着太监服饰的那个人身上停留一会,又在那个身穿飞鱼服的人身上停留一会。

“……戚继光承袭父职……四品将军……”那个声音尖细,穿着太监服饰的人捧着一张黄色的布帛,宣读着。

宣读完毕,那个孩子已是满脸的诧异神色,他用诧异、询问的眼神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这时,妇人又拉了一下孩子的衣角。孩子猛然回过神来,用稚嫩的声音说着“皇恩浩荡,谢主隆恩”之类的话,然后站起来趋前接过黄色的布帛——圣旨。

穿着太监服饰和飞鱼服的人走了,那个孩子看了看渐行渐远、渐行渐模糊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圣旨,虽然方才十岁,虽然茫然,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官居四品的将军了。

嘉靖三十四年,那个十岁时便已经是四品将军的孩子——戚继光已经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为了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了,这一年,意气风发的戚继光又接过了一张圣旨——调往浙江都司佥事,并担任参将一职,防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看着手中的圣旨,戚继光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几天后,文韬武略、踌躇满志的戚继光出发了,到浙江任职。

3

嘉靖年间,浙江倭寇猖獗,活动频繁。来自蔚蓝的大海另一边的国家的浪人和本地的匪盗沆瀣一气,他们像狼一样贪得无厌的骚扰居民,吞噬着金银珠宝。

鸾铃轻摇,发出轻微的脆响,马车里的戚继光不时掀起帷幔的一角,从里面观察着外面的事物。在不知看了多少次外面的景物后,他终于看到了浙江的街市和街市上南来北往的行人。

街市上的行人神色各异,脚步也或缓或急,有的火急火燎的赶去赴宴,有的漫无目的信步闲逛,有的神色漠然慢步归家……没有一个行人驻足观望或者瞥两眼这辆由兵丁护卫着的马车,即使是街边的小贩也对此视而不见,没有稍微停顿一下已经有些沙哑的吆喝声,马车和街市上的人似乎是存在于两个平行的世界,没有任何的交叉点。戚继光失望的放下床边帷幔,心中有那么一丝忧伤和沉重。倭患久矣。朝廷之前接二连三的派过来数位将领抗倭,可他们无一例外的铩羽而归。走马灯似的换将并没有消弭倭患,浙江百姓的心似乎已经凉了,他们的生活不会因为新来的将领而起波澜或者平静下来。

“吁”,车夫发出了轻微的喊声,缓缓而行的马车立时停下,鸾铃摇晃着,越来越无力,终于也平静了。

“戚将军,到了,请下马车吧。”一个笑容阳光的年轻士兵对着马车里的戚继光说道。

马车帘幕掀起,身着常服的戚继光拿着一只长枪出来了。“胡守仁,帮我拿着。”戚继光把长枪递给那个唤其下车的年轻士兵,说道。年轻人端详着手中的长枪,那支枪杆长九尺,其中枪头长一尺三寸,其锋三寸,精钢混金。

戚继光将马车里一个女子扶下车,那女子是戚继光的妻子。她的明眸打量了一会面前的府邸,然后用带着一点命令的口吻道:“把东西都搬进去吧。”

当东西都安置完毕,已经是华灯初上之时,明亮的灯光在黑暗中开辟出一块一块自己的领地,让府里的人可以在黑夜里放心大胆的自由行走。

“将军,就只有这些东西吗?”额头上爬了一些细密汗珠的胡守仁指着书架上排列有致的千余卷书籍问戚继光。他虽然还很年轻,可绝不是那种未经世事的小毛孩,混迹官场的那些人物应该有哪些东西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嗯,就这些了。”戚继光对胡守仁的疑问不以为意,他并没有觉察出胡守仁那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疑问中真实的含义。

戚继光的回答并不能让胡守仁满意,他看向胡守仁,发现胡守仁的脸上是满满的疑问,清澈的黑色瞳孔里有自己缩小了的身影和一丝单纯。他不知道胡守仁为何用这种表情看着自己,他和胡守仁就这样对视着,气氛似乎有了那么一丝诡异。戚继光回味着刚才胡守仁的问话,猛然,他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我自己要那些东西做甚。”戚继光解释着,脸上带着笑容,他突然对这个今日到城外迎接自己的年轻人有了一丝兴趣。

胡守仁脸上的疑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丝敬佩,很简单,很纯真的表情。“既然东西都摆置妥当了,我和弟兄们就回军营了。”胡守仁说道。

“天色已晚,用完晚餐再回去吧。”看着为了自己忙碌了一天的胡守仁,戚继光很想报答他一下。

“不了,我们回军营用餐,再则,军营里还有事情呢。”胡守仁谢绝了戚继光的邀请。

胡守仁他们拜别了戚继光,融化在漆黑的夜色里。待胡守仁他们走后,戚继光携妻子一道进餐。南方的菜和北方的大相径庭,所幸菜的口感尚可,戚继光并没有感到什么不习惯。用完餐后,戚继光独自一人去了书房。浙江之地倭患严重,他要好好研究一下浙江这块土地。

4

在浙江的抗倭行动并不如预想中的那么顺利,如在沙石密布的地方打桩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地下隐藏着的石头,挥舞铁锤打桩的人很累,桩也很容易折断。戚继光的心很累、很烦,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如令人讨厌的苍蝇围绕着他,在他的耳边嗡嗡不停,可他不能逃,不能躲避,为了百姓,为了理想,他只能绞尽脑汁,想办法解决这些苍蝇。

案上的茶杯在不断的吐出袅袅水汽,水汽似乎想氤氲整个帐篷,可惜势单力薄,消失在空气中。戚继光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旋转漂浮的深绿色茶叶,咕咚一声喝去小半杯茶。茶杯被放回到案上,戚继光依旧一脸阴郁的沉默着。过了一会,戚继光开腔了。

“胡守仁,你也帮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闻言,胡守仁把凝定在地上的目光转到戚继光身上,脸上。他发现如今的戚继光已经不是当初他所见到的那个戚继光了,现在的戚继光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只有无尽的哀愁,没有了当初意欲横扫倭寇所向无敌的锐气,只有双眸里迷离的目光。岑港之战,数倍于倭寇的明军将岑港围住却久攻不下,虽然后来终于歼灭倭寇,可明军也是损失惨重,这其中就包括戚继光呕心沥血训练出来的新军。戚继光心情阴郁,胡守仁内心也是阴云密布。

“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样的回答会让戚继光失望,可胡守仁还是将其吐到了空气中,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胡守仁的目光回到了地上,他在等着戚继光说话,可戚继光没有,他并没有真的指望胡守仁能灵光一现给他解决问题,他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分担他的忧愁。

“不想了,此事先搁置一边吧。之后几天你有空不?”过了一会,戚继光岔开了话题,脸上的阴云也渐渐的在消散。

“这段日子我一直都闲得慌,有什么事将军吩咐便是。”胡守仁愣怔了一下,淡淡道。

“过两天我要外出公差,你陪我一同去吧,或许路上能商量出个一二。”戚继光道。

“是。”

这一次的商讨就这样潦草的结束了,如之前的几次一样,没有商量出任何结果,困境还将继续存在,忧愁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时不时的爬上心头,让本来已经疲惫的心更加不堪重负。

在黑暗的匣子里寻觅一线光亮,尽管四处碰壁,可出口总是存在的。

几天后,需要外出的公事轻车熟路的办完了,戚继光和胡守仁并没有马不停蹄的往回赶,他们需要让疲惫的心好好的呼吸一下野外的空气。

戚继光和胡守仁缓辔而行,信马由缰。路的一边,高大的香樟树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挑逗着来往行人的鼻子,绿色的枝叶贪婪的吮吸着阳光,只有很少的阳光可以曲曲折折的落到地面,成为细碎的斑点。微风轻抚过,绿色颤抖着摇来晃去,地上薄薄的阳光斑点也在不安的游移。

另外一边,广阔的空地上,大片的野草随风摇曳。不时有几个人跑过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论是袒胸露乳,还是衣冠整齐,也无论是乳臭未干,还是两鬓斑白,他们的脸上都是深仇大恨般的愤怒,他们的手上都拿着木棍、菜刀之类的东西。

看着这些人不停的往前疯狂奔跑,不明所以的戚继光和胡守仁困惑不已。双腿用力,身下不时喷着响鼻的黑色骏马加快了步伐。不一会,令俩人感到震惊万分的场景出现在了眼前,流动的风将各种声音带到耳边。

广阔的绿草空地上,数千人疯了一样打成一片,愤怒的呐喊、悲痛的哭号、稚嫩的啼哭……这场盛大的交响如闷雷久久不息。鲜血如溪流汩汩流淌,绿色的野草摇头摆尾,饥渴的吸吮着温热的血液,浑身也变成饱满的殷红,灼伤围观者的双眸。鲜血淋漓的伤者和死者一个接一个的被抬出来。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场面,戚继光和胡守仁面面相觑,发现对方瞳孔里的自己和对方有着同样的表情。他们都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让这数千人如亡命之徒一样厮杀。微风阵阵,浓烈的血腥味不停的往鼻子里涌去。

在距离这疯狂的战场不远的香樟树下,几名衙役或倚或躺,或站或坐,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人流血厮杀。这样疯狂的场景他们已经看了好多天了,震惊早已经从他们的脸上褪去。他们无力阻止这样壮观的打斗,只能在一边作壁上观,咒怨着或者祈祷着。戚继光和胡守仁的眼角余光瞥到了他们,他俩策马来到这几个衙役跟前。

看到两个官员模样的人停马跟前,衙役们立即收敛起一些懒散,七倒八歪的站着。

“这是怎么回事?”戚继光扬鞭指着打斗正酣的那群人,问其中一个衙役道。

那个衙役先是看了看左右的同事,然后云淡风轻的回道:“争矿。打了一两个月了。”

闻言,戚继光和胡守仁一脸不知是释然还是诧异的看着依旧打斗的人群。风起,墨绿的香樟树叶狂乱的颤动,浓烈的血腥味赶走了香樟的香味,让人感到心悸。可戚继光的心中却是一阵狂喜,黑暗匣子的出口找到了,光亮就在眼前了。义乌。戚继光记住了这个地方,以及这块土地上疯狂打斗厮杀的人群。

“胡守仁,快,我们得立即赶回去。”戚继光急促的说完,扬鞭拍马。身下的骏马不知道主人为何突然如此,可还是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天上的云絮不停的变幻着,如张牙舞爪的巨龙,巨龙游动着,游动着,最终隐遁无踪,残缺的蟾宫和散落的明星主宰了天空,黑色如薄纱轻飘飘的笼罩着。戚继光和胡守仁还在催促骏马,撕破黑夜。黑色夜风在耳边呼啸,耳膜有些轻微的疼痛。汗水早已将身上的衣服湿透,脸上豆大的汗水顺着面颊流下,滴落,在夜风的搀扶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你先回军营,待会我去找你。”戚继光对着胡守仁喊道。他不知道胡守仁有没有听到,因为风声太大了,可他不想再喊一遍了,喉咙太干了,一张口就好像要吐出火来。

事实证明胡守仁听到了,在通往军营的岔路上,胡守仁离开了。戚继光单人独骑继续往前奔跑。城里,花市灯如昼,那些没有倦意的市民在街市的灯光里走来走去或者买些小物件,或者享用小吃。戚继光一面声嘶力竭的喊着让开,一面尽可能的降低了速度。

“吁”,骏马如钉子一样钉在地上,钉在胡宗宪的府邸前。戚继光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进去。

“胡总督在哪?”戚继光气喘吁吁的问一个门人。“书房。”那个人回答道。

戚继光闻言立即往书房而去。胡府里的人大多认识戚继光,看到戚继光心急火燎的样子,大家都没有阻拦。

当戚继光看到胡宗宪的时候,胡宗宪正在翻看公文。明亮昏黄的烛光下,胡宗宪看得很专心,丝毫没有听到戚继光急促的脚步声。

“胡总督,属下戚继光有要事禀报。”戚继光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波澜不惊的道。

胡宗宪终于知道了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抬头看向戚继光,发现戚继光的样子有些狼狈,脸上不禁露出诧异之情。

“元敬,你不是因公出差了吗,为何这般模样?”胡宗宪疑惑而又关切的问道。戚继光深夜拜访,本就在意料之外,更何况是这般狼狈模样。

戚继光控制着心中情绪,调整呼吸,将日间在义乌所看到的触目惊心的打斗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末了,戚继光说道:“总督,我希望能够在义乌招兵四千。”

胡宗宪沉默了,他在思忖,在心中权衡着义乌招兵的利弊。而这沉默让戚继光感到十分无措,书房的寂静太压抑了,似淹没在深水中的窒息感,戚继光很希望能有一丝声音让这寂静支离破碎,哪怕是一只猫的叫声也可以。

“好,义乌招兵之事我准了。”胡宗宪郑重的答应了。

听到胡宗宪的话,戚继光心中的石头轰的一声落地了,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怀着激动的心情,戚继光离开了胡府。他还要到军营去,胡守仁此刻还在军营里等着他。

夜风拂面,黑色骏马在歇息了片刻后又风驰电掣的奔跑在黑色的夜中。片刻后,戚继光已经出现在了胡守仁所在的帐篷中。帐篷里的胡守仁和另外几个士兵看到戚继光,全都在一瞬间站了起来,除胡守仁外,其余的几个人显然没有料到戚继光会深夜出现。戚继光匆匆扫视了一眼,对胡守仁说了一句“跟我来”就走出了帐篷。

胡守仁跟着戚继光走着,往帅帐的方向。进得帅帐,戚继光走到案前坐下,拿起毛笔熟稔的在一张白色的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写完,搁笔。戚继光拿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走到胡守仁面前。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戚继光神色肃然。他要让这个年轻人办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一件也许可以改变抗倭局势的事情。

“今晚,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你带着这张写着招兵要求的纸到义乌去招四千新兵。”戚继光正色道。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戚继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从白天到现在,戚继光粒米未进,早已经饥肠辘辘。狼吞虎咽的吃完晚饭,戚继光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书房里,墨香纸张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门一开,混合香味蹦蹦跳跳的直往鼻子里涌。戚继光习惯了这种味道,他也喜欢这种味道,浸润其中,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身心在一点一点的舒展,每一个毛孔都分外的适意。戚继光翻开了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那个夜晚所看的浙江地图。抚摸着精细的纸张上面所画的浙江的每一块土地,戚继光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他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明日,新军……

5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下午,胡守仁回来了,跟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四千名体格健壮的义乌人。虽然军营在城外的旷野,这四千人所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也是直奔主题前往军营,可城里关于戚继光招募新军的消息还是传得沸沸扬扬,无事的有事的都鱼贯从城里奔涌到路边,看着那四千个义乌人混乱的从眼前走过。他们对着行进中的队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的神色漠然,对招募的新兵不置可否,有的神色鄙夷,觉得即使招募再多的新兵也无济于事,有的神色殷切欢心,认为这批新军可以荡平倭患。

蓝空下,微风里,广阔军营的一角,四千名义乌新兵七倒八歪的站着,和心底深处期待着的威风凛凛的军队天差地别,可看着眼前这些为了争夺矿藏可以义无反顾的操刀杀人,面对在阳光下散发浓烈腥味的艳红鲜血依然疯了一样挥动拳脚的义乌人,戚继光就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无论他们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参军的,混口饭或者舍身为家国,他们都是在漆黑的夜晚给人以希望的光亮。他们在自己的严酷训练下会成为寒芒闪烁的尖刀,划破倭寇的肌肤,洞穿他们的心脏,让他们的鲜血流淌成浙江百姓的欢呼。

“胡守仁,给他们服装兵器,明日开始训练。”戚继光转身对侍立一旁的胡守仁吩咐道。

胡守仁看到戚继光的眼中闪着光,他知道,那个他第一次所看到的戚继光回来了。

灯火辉煌,即使到了夜晚,城里一样人声喧哗,无数的人只有在夜晚可以好好享受时光的美好,让疲累了一天的身心恢复一下。

面前灯火通明,顾客如织的酒楼是全城最负盛名的酒楼。百年之前,这座酒楼和无数的酒楼一样平凡无奇,每一天的顾客寥寥无几,百年之后,这座酒楼已经远近闻名。他的牌匾上依然可以看到百年时光流淌过的痕迹。

“两位大人请随我来。”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低眉顺眼的对戚继光和胡守仁说道。

戚继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那深邃的黑色眸子里也平静得如一汪死水。可胡守仁不一样,他的两道剑眉已经几乎碰到一起了,他的心海波涛汹涌。

二楼最左边的房间,低低的谈笑声不时从里面传出来。里面有好几个人,他们的交谈出卖了他们的身份——商人。

门开了,几个身着华服的人看向门口,在看到戚继光和胡守仁的瞬间,全都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笑容,有的近乎谄媚。戚继光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这类的饭局他不知来过或者请过几次,而胡守仁不同,看到那几个腰缠万贯笑容僵硬的商人,心中的厌恶感在不停的翻涌。

在几个商人的坚持下,戚继光坐到了上首,胡守仁坐到了戚继光右边。戚继光在和几位商人寒暄着,说着那些早已经厌烦的客套话。胡守仁不愿再看那些商人的笑脸,把目光转向了饭桌。香樟木桌表面纹理清晰,虽然早已经脱离了温润的泥土,可香樟木桌还是隐隐散发着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桌上是色香味美的珍馐。肥美的鱼,酥香的鸡,醇香柔和的酒……

“戚将军,我们这几个虽说是锦衣玉食,可这倭寇整日让我们提心吊胆,就怕哪一日他们打进城来。这些年,我们请各位来来去去的将军官老爷也不知道请了多少次,这钱花得跟流水似的,可这倭患就没有止息过,你说这……”说着说着,那个商人竟是无奈得无语凝噎了。他的话落在戚继光的心里,每一句都像一根针扎着他的心脏,直到鲜血淋漓,无法喘息。戚继光清楚,面前这些商人和外面街市上的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他们也痛恨着倭寇,他们也为倭寇所苦,他们也殷切期盼着有哪位将军能够所向披靡,横扫倭寇,将他们赶回蔚蓝的大海,赶回蔚蓝的大海另一边的土地。无论他们平日如何,在抗倭这件事情上,他们可以说是浙江这片温润土地上万千百姓的代表,他们那心酸苦楚的话语是替未曾发言的千万饱受倭寇之苦的百姓所说的。每当一位新的将领来到这片土地,他们都会挥霍着手中的金银财宝请客送礼,他们或者各怀鬼胎,有着各自的算盘,可驱逐倭寇终归是万民所愿。将领们一个接一个的铩羽而归,可他们还是接着请客,接着送礼,他们只能这样。戚继光感到很难受,心中有一条叫做悲伤的河流在流淌,他的神色很凝重,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歉意。他很想对他们说“诸位敬请放心,我定然将倭寇消灭干净。”可这句话还没有从唇齿间蹦出来,另一位商人开口了。

“戚将军,几日前我看到几千个人进了城外的军营,那是你招募的新军吧。冒昧的问一句,他们靠得住吗?”这位商人不无担忧的道。

“行了行了,你们这是在责备戚将军吗。先吃菜,吃菜。”一位一直没有出声的商人给戚继光解围。

“诸位放心,戚某一定不负众望,一定将倭寇剿灭。”戚继光难抑心中情绪,他的热血在汹涌澎湃着。

一旁的胡守仁一直在听着,听着那些商人的诉苦和忧虑,那种在心里不住翻涌的厌恶感渐渐消失了,如在阳光下一点点消失的乌云。可当他一瞥眼看向屋角时,心中又产生了隐隐不快,脸上又有阴云在聚拢,随时准备下雨的样子。

屋角里,堆叠着一个个装饰精美的盒子或者箱子,烛光下,那些精美的装饰物在闪着耀目的光芒。胡守仁感到那光芒好像在嘲笑自己,嘲笑着自己的单纯。他以为戚继光是那种非我之物分毫不取的人,以为戚继光和那些在宦海无所顾忌的释放自己的放纵和贪婪的人不一样。可是,可是现在,戚继光坐在散发着香味的香樟木桌前和富甲一方的商人们喝酒吃饭,当一切结束的时候,那些在屋角的东西会从这里消失,出现在戚府的某个角落。

胡守仁感到心中有一个东西在破裂,那是一个印象,破裂产生的棱角分明的碎片在刺痛自己的心。

不对,饭局不是还没有结束吗,戚继光对此还没有任何表示,不是吗?或者,他根本还没有注意到屋角的东西。

胡守仁控制着自己不要往自己所认为的最坏的结局去想,可那个想法像敏捷的兔子在脑海里蹦蹦跳跳的,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刻。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将里面琥珀色的美酒在一仰头的瞬间一饮而尽,希望可以浇灭心中的烦躁。可是不行。“啪”的一声,酒杯被重重的放回到桌上,吃着菜或者喝着酒的商人们和戚继光被惊了一下。他们无法理解本应该冷眼旁观的胡守仁为何如此激动。商人们面面相觑,投来奇异的目光,唯恐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到,得罪了这个和戚继光一同前来的人。戚继光则陪着笑脸一面说着“没事,没事。”一面暗地里拉拽胡守仁的衣服。

“没事,我……我只是想到倭寇无恶不作的行为,心中愤慨而已。”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胡守仁连忙尴尬的解释着。

几位忐忑的商人听闻胡守仁如此说,顿时放下心来,继续享用珍馐或者美酒,然后和戚继光谈论着。商人们的话里总是夹杂着溢美之词,他们称赞着戚继光的容貌,赞叹着戚继光的勇武,夸许戚继光手下的军队,虽然也会时不时的表现出一些忧虑。而戚继光则一边表现得很谦逊的说着客套话,一边也表现出对商人们的赞许。胡守仁知道,他们的很多话都是违心之论,这或许就是宴席上的规则,就是官商之间在宴席上的关系。没有什么欢声笑语,没有推心置腹,只有各种寒暄,各种虚伪。

6

宴席并没有持续多久,桌上各种各样让人垂涎的美味很多都是没有被箸碰过的,胡守仁也只是独自喝了几杯闷酒,他心中的那层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众人站了起来。门开了,戚继光在商人们的殷勤言语中走出了房间。

“你去雇一辆车,将那些东西送到戚将军府上。”一位商人手指屋角那一堆包装精美的东西对着门口的仆人吩咐道。

胡守仁听到了那个商人的吩咐,内心悸动了一下。他相信戚继光也听到了。他的目光凝聚到了戚继光的身上,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耳朵也在等待着戚继光将要说的话。可是,戚继光什么也没有说,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走下楼梯,走向酒楼外的轿子。胡守仁心脏的温度似乎在一点点的下降,最后凝结,生出很多冰碴。

街市喧闹依旧,可胡守仁感到这繁荣的声音离他那么远,远得似乎在另一个世界。他很想独自走走,在人声喧哗,夜风乱窜的街市让自己烦乱的心平静一下。

“胡守仁,和我一起回去,我有事情要交代。”戚继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胡守仁跟在轿子后面,而他的后面是一辆马车,马车里面装载着那些装饰精美的东西。胡守仁的心里很烦,似有一根棒子在里面搅动着,搅动着。

前面轿子里坐着的那个戚继光还是自己所认识的戚继光吗,还是那个来到浙江时没有金银细软,只有千余卷书的戚继光吗?或者,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看错了人呢,就是自己一厢情愿呢?

一路上,种种想法如魔鬼一样纠缠着胡守仁。在前面的轿子停到戚府门前时,胡守仁猛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年轻健壮的胸腔在扩张,胸中的烦闷也被稀释着,然后缓缓呼出那一口气,胸腔慢慢的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被稀释了的烦闷似乎也被一点点的吐到空气中。

戚继光没有把胡守仁领到厅堂里,而是把他领到了书香四溢的书房。随后,马车里的东西也被搬到了书房里。戚继光走到笔墨纸砚俱全的书桌前,拿起空白的纸张和笔架上的毛笔。戚继光的手在抖动,毛笔在纸张上舞蹈,如翩跹的蝴蝶一样。片刻后,戚继光搁下笔,捏起那张被黑色字迹“割裂”的纸张吹了几下,让上面的墨迹迅速变干。

“胡守仁,你今晚收拾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带几个兄弟把那一堆东西押送到京城送到张居正手上。这是我写的信函,明日千万记得带过去。”戚继光看着手中的信函,自顾自的对胡守仁说道。

胡守仁站在一边,看着戚继光在昏黄的烛光下笔走龙蛇的写信函,内心又翻涌起烦躁,此刻,听到戚继光的吩咐,他没有一如既往的立即答应,而是用神色复杂的目光看着戚继光。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戚继光是自己的上司,可是,可是自己又如何能够替他押送那些东西送给京城里的某一个人呢。胡守仁沉默着,他的心里有两支队伍在交锋,他们刀来剑往,他们血流成河,他们让胡守仁很痛苦。

完全的黑,完全的白都是幸福的,只有黑白相间是最痛苦的。

戚继光许久没有听到胡守仁熟悉的声音,觉得气氛有点诡异,空气似乎有点扭曲。他抬起头,疑惑的目光正好碰到胡守仁神色复杂的眼神,在寂静的空气中碰撞出耀目的火花。戚继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那种好像一个历经沧桑的长者在看到一个不明所以无理取闹的孩子时的笑容。

“怎么,高洁的自尊心受到挑战了?没错,我贪污,我贿赂。可你想过吗,在这个官场上,如果没有坚不可摧的后盾,每一个人都弱不禁风。某一天某一道奏折,我或许就会被贬黜离职,那个时候,我还如何抗倭,我的所有心血将付诸东流,浙江沿海的千万百姓依然会遭倭寇的欺凌。”戚继光说得很平静吗,很平缓,如一个老人在黄昏的阳光下述说一个平静的故事。

胡守仁如被雷电击中,怔怔的站着一动不动。官场就像一个有无数的暗礁和巨大浮石的漩涡,每一个人都在里面身不由己的漂流,一不小心就会被暗礁和浮石撞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胡守仁虽然只是一个低级军官,可官场里的互相倾轧和明争暗斗他也有所耳闻。可是,可是……

“好,明日一早我便出发。”胡守仁垂首说道,他的内心还是有些波澜。

胡守仁闷闷不乐的离开了,消失在大门外的街市上,看着胡守仁年轻的背影,戚继光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一样的笑容。“毕竟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戚继光喃喃着。

穿过绚烂灯火,走过旷野黑暗,胡守仁回到了军营。他没有立即回营帐,而是借着酒劲坐在营中的某个高处,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黑色。风从旷野吹过来,像多情的少女抚摸着胡守仁的脸颊,并不长的头发在风的拨弄下不住的乱颤。

戚继光,也许你说的没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有强劲的后盾,你也只是襁褓中的婴儿,一道简单的奏折就可以让你的抗倭大计毁于一旦。可是,我又怎知你不是在为你的行径做着冠冕堂皇的掩饰呢?……

7

无论胡守仁对戚继光的行为做如何想法,他终归是在翌日清晨带着一队士兵来到戚继光的府邸,将信函放到身上,装饰精美的盒子和箱子放到车上,然后押送那一车东西到遥迢千里的京城,将其交到一个叫做张居正的官员手上。胡守仁见到了张居正,带着那些沉重的东西。张居正凝神仔细阅读着戚继光所写的信函,瞥了瞥地上的一堆盒子和箱子,又将胡守仁重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脸上露出了嘉许的笑容。胡守仁不知道张居正到底是在嘉许自己护送有功,还是嘉许远在千里之外的戚继光对其的忠心,总之,张居正很满意,自己的任务无可挑剔的完成了。

张居正在和胡守仁寒暄了几句后和颜悦色的邀请胡守仁在京城逗留几日,胡守仁婉拒了。胡守仁知道,他得即刻回到浙江,回到军营,融入到紧锣密鼓大刀阔斧的操练之中,因为他记得,戚继光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说过,倭寇绝不会轻易撤退,他们在蓄势待发,会在某一个时刻气势汹汹的席卷而来。

胡守仁从京城回到了浙江,带回了由张居正亲笔所写的信函。戚继光是在庭院中看完信函的,看完后他一言不发,只是淡淡的笑着,看着北方的天空,看着天空中破空鸣叫的飞鸟。一旁的胡守仁明白,戚继光和张居正的关系又深了一些。

戚继光的话没有错,倭寇没有撤退,他们果真卷土重来了。也对,这件事本该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因为倭寇从来就没有被彻底消灭掉过。

公元1561年,也就是嘉靖四十年,浙江沿海的波浪汹涌得有点让人望而生畏,一直蠢蠢欲动的倭寇终于行动了。里浦、周洋港、健跳、圻头,一时间,风雨大作,暴风席卷。

四月的阳光照到身上很舒适,太阳这只小狮子现在还很温顺,还没有到暴躁的时候,只会时不时的低吼那么一两声。

戚继光穿着铠甲,手执神威烈水枪,看着远处奔跑的倭寇。那些倭寇疯了一样喊叫着向戚继光和他的部队跑过来,卷起地上的灰尘。倭寇们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行为,他们习惯了面对明军的时候大喊大叫着奔跑,习惯了明军在他们的疯狂中双腿颤抖,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习惯了明军在尚未交锋的时候就溃不成军的逃跑得无影无踪。

看着烟尘中向自己奔跑而来的倭寇,戚继光恍然觉得前面在奔跑着的不是倭寇,而是在漫天黄沙中扑面而来的鞑靼军队。他们有着同样的疯狂,有着同样的忘乎所以。戚继光阖上双目,已经西斜的阳光穿透皮肤,在瞳孔中留下蛋黄一样的光晕。睁开眼,倭寇依然在奔跑,在喊叫。戚继光看向自己热情高涨的部下,双眸中是坚定的目光。

多少年之前,自己奉命来浙江赴任。为了赶走倭寇,让蔚蓝的大海恢复应有的宁静,自己殚精竭虑的训练新军,此刻,是时候了。

令旗劈下,号令响起,数千人的部队立即尽数列起鸳鸯阵。倭寇跑到了阵前,然后又走了,留下无数汩汩流淌着殷红鲜血的尸体和撕心裂肺的嚎叫。烟尘起,戚继光的部队意犹未尽的追赶着仓皇逃跑的倭寇。

远远看着的戚继光笑了。成功了,一支心满意足的部队。天空,几只飞鸟掠过,留下破空的鸣叫。

8

宁海,夜晚。

黑色的天穹如轻纱笼罩着,它的上面破了一个弯如牙齿的大洞和无数如针眼般的小洞,整个千疮百孔的模样,明亮锐利的光从这些洞里流泻而出,进入人的眼里,进入皱起眉头安静流淌的河里,除了光亮之外,黑色的风也从这些洞里跑出来,他们成批次的结伴而行,在天地之间的空间里游弋,呼啸。

地上,宁海城里灯火点点,人声喧嚣,在距离宁海城几里之外的空地上,无数的军帐如沙丘耸立着。军营里,火盆里的火苗在狂欢似的舞蹈,身穿锁子甲的士兵们尚未就寝,他们大多数在各自的营帐里谈笑风生,回忆品味着不久之前的一仗。还有一部分士兵在帐外巡逻着,他们手执锐器,步履一致,踏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地上那些在夜风的撩拨下伸着懒腰的墨绿色野草被从天而降的脚踩倒了,踩伤了,可脚步刚离开,极具韧性的它们又伸直了腰肢,探出了间细的头部。

在营地的中央,一顶比周围的帐篷大得多的帐篷显得鹤立鸡群,这顶帐篷里,一名叫做戚继光的武将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支颐沉思着。他的左边放着一本书和一支枪,书的名字叫《武》,枪的名字叫“神威烈水枪”,而他那忽而锐利如麦芒忽而迷离如晨雾的目光就在书和枪上面流转着。他的思绪氤氲如雾气,雾气中有无数的水珠,那些水珠是白天那一仗的印象,这一仗,他的部队充分发挥了他从唐顺之所给的那本书《武》上所领悟的阵型——鸳鸯阵的威力,可是,可是这一仗打得也太顺利了,如豆腐铺里的人用锋利的菜刀切豆腐一样,太轻而易举了。“陷阱”,这两个字如闪电在他的脑海里划过,留下一道明亮的印痕。如果这只是一个为了让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吸引住自己的部队的陷阱的话,那敌人的真正目标会是哪呢?他在思索着,目光依旧在那本书和那支枪上面流转。

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在帐门前消失。

“将军,紧急军情。”是传令兵,急促中带着一丝惊慌。

“进来。”戚继光从沉思中走出来,正襟危坐,看着门口。他的内心有一丝紧张,荡漾起丝丝波纹。

“将军,倭寇突然大举进攻新河城。”传令兵走进帐篷禀报着。

轰然一声,一块巨石被谁扔进了河里,细微的波纹变成了惊涛骇浪,漂亮的浪花在空中游玩一番后噼里啪啦的落回河里,拍打着水面。

戚继光神色大变,仅仅眨眼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继而,嘴角竟然还绽放出丝丝狡黠的笑容。有那个人在,新河城还不至于很快沦陷。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戚继光平静的吩咐传令兵。

传令兵见戚继光没有即刻发兵,心中疑惑又焦急,可也只能不甘的退了出去。

戚继光心中有着一层疑虑。如果,新河城是另一个陷阱怎么办,一个调虎离山的陷阱。烛火在寂静中摇曳,戚继光在思量如何是好。片刻后,戚继光唤来了一个帐门旁值守的士兵。

“你即刻前去传令,让唐尧臣率领胡守仁、张元勋和台州之兵火速救援新河。”戚继光凛然吩咐道。

“是”士兵铿锵领命,离帐绝尘而去。

新河城头,老老少少的新河百姓穿着或大或小的锁子甲,手持平日未曾触碰过的兵器站在那儿。他们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扎营城外的倭寇。而城外营地里的倭寇们也时不时的用不耐烦而又跃跃欲试的眼神看向城头上密密麻麻的士兵。倭寇们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士兵大多数都是平日里可以肆意屠戮的普通百姓。

大风起,云飞扬,空中乌云如赶集一样在纷纷聚集,捂住了月亮的双眼。城头上的火把和营地里的篝火都在簌簌颤抖。不刻,细雨如珠帘,千重数。城头上的士兵们一时松动。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城头上的士兵们交头接耳着,嗡嗡之声与淅淅沥沥的雨声相互和应。

“都站好了,站好了,不能让外面的倭寇发现端倪,否则我们就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一个面露焦急之色的女子在人群后面一面走动着一面低声喊着。她是戚继光的妻子王氏,也就是戚继光寄予厚望的人。戚继光,你现在到底在哪?王氏心中也不免着急。

“奶奶的,这怎么还下起雨来了。”营地里的倭寇看了看沉沉的天空和依然密密麻麻的站满士兵的城头,不满的嘟哝着。

原来大家都不喜欢下雨。

夜雨中,累了一天的飞鸟依然在香樟和梧桐树上编织着甜美的梦,唐尧臣和胡守仁一行人神色凝重,马不停蹄的往新河城急行军。

夜雨一直在下,直到拂晓,可始终像小孩子小打小闹一样,没有下成瓢泼大雨。城头上的士兵们都已经被夜雨淋湿了,雨滴顺着脸颊流淌,从衣角滴落。王氏也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和士兵们一样,她也已经疲惫不堪,本来明亮的眸子布满血丝,失去了些许光泽。戚继光,你到底在哪?王氏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心底呐喊或者祈祷了。而城外的营地里,股股炊烟扶摇直上,倭寇们端着碗,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等着享用美味的早餐。

不一会,倭寇们吃上了香喷喷的早餐,脸上露出笑容。可是,可是城头上的士兵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疲惫的眸子瞬间闪现光亮,如尘封的宝石在擦拭去表面的纤尘后立即闪现出夺目的光泽。他们交头接耳,低语或者欢呼,目光无一例外的看向了不远处茵茵草地上迅速移动的迤逦黑影。戚继光,你总算来了。王氏心中的欣慰全都变成了笑容绽放在脸上。凝滞的紧张猛然松动。

营地里的倭寇发现了城头上的异动。“戚继光杀回来了。”不知道是谁出声,在祥和的营地里立即引起了骚动。一只只瓷碗被摔在地上,有的陷在嫩草和泥土里,有的磕碰到了瓦砾,在清脆的悲鸣中破碎成无数碎片。

倭寇们拔出了刀,明亮的刀体在清晨的阳光下寒芒闪烁,而那团黑影——浑身潮湿泥泞的唐尧臣和胡守仁及其部下们距离倭寇们也已经只有一箭之地。新雨后清新湿润的空气因剑拔弩张而杀气重重。

刀光,剑影。鸳鸯阵前,一具又一具的倭寇倒下,殷红的鲜血从伤口迫不及待的涌出,染红了被夜雨洗刷得分外鲜嫩的绿草。小溪一般流淌的鲜血,艳红得灼伤人的眼,一脚踩下,红色的液滴四处飞溅。飞溅的鲜血中,倭寇惊慌得纷纷夺路而逃,唐尧臣和胡守仁他们则兴奋地在后面追赶着。空中,晨起的飞鸟破空鸣叫,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地上的追逐游戏。

岌岌可危的新河城转危为安了,戚继光的担忧也得到了证实,新河城外的倭寇并非主力。倭寇主力已经由桃渚登岸,向台州进发。转兵梁王铺的戚继光得知倭寇欲奔袭台州,立即率领部下全速往台州进发。

“将军,还来得及吗?”丁邦彦焦躁不安的问满头大汗的戚继光道。

戚继光看着已经接近地平线的太阳,心中也是分外忐忑。自己距离台州尚远,不知道倭寇已经到了何处,是否已经兵临台州。如果倭寇已经到了台州城下的话……戚继光不敢再想下去。

“连夜赶去,应该还来得及。”戚继光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身边将士还是在安慰自己。

黑夜抹去了晚霞的痕迹,飞鸟已经还巢,可地上的人却不能安眠,只能在焦急中奔驰,任呼啸的夜风如冰刀砸到脸上,切肤之痛让本来焦躁的心更加焦躁。经过一夜的奔走,戚继光一行人终于在曙光初上的时候到达了台州城外。可偌大的旷野,除了自己的部队外并没有发现倭寇的踪影。

“将军,看来……看来倭寇还没到。”丁邦彦喘着气道。

“将军,倭寇抵达花街了。”半路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士兵禀报道。

戚继光稍微放了点心。倭寇尚未到达,此刻正在几里之外的花街,既然敌人已经近在眼前……

戚继光当机立断,转身对身后的部将下达军令。

“丁邦彦部为前锋左哨,从大路迎战;陈大成部为前锋右哨……”

戚继光激情满怀的部署完毕,众将士齐声慨然领命。三千新军分数路秩序井然的向花街进发……

花街,倭寇的伤心之地,葬身埋骨之地。这一次,他们在看到迎面而来的明军时没有如往常一样挥舞着亮闪闪的武士刀疯了一样吼叫着冲过去,而是排成一排冷静的迎战,可任何阵法都已无济于事。花街一战,倭寇全军覆没。殷红的鲜血在花街的石板地面上绽放成一朵朵莲花随风摇曳,浓烈的血腥味如林间晨雾弥漫,充斥花街各条街道,把香樟的味道排挤得荡然无存,梧桐树上栖息的飞鸟对这种从未有过的血腥味忍无可忍,扑棱着羽翼仓皇飞向蔚蓝的天空,留下阵阵鸣叫。

微风轻拂,阳光温柔。戚继光在一片血腥中擦拭着神威烈水枪上的血迹。他那已经有皱纹寄居的脸平静如水,他的眼眸似乎也一样,只是明亮的眼眸深处还有着难以觉察的炽烈。直觉告诉他,数年的呕心沥血就快有个结果了,蔚蓝大海恢复平静的那一天已经指日可待,浙江这片土地将在不久之后恢复往日安宁的繁荣。

9

上峰岭之战、长沙之战,戚继光率领部下高歌猛进,倭寇节节败退。从四月打到五月,无数次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之后,浙江倭患基本荡平。

凯旋回城的那一天,明媚的阳光之下,无数的百姓如赶集一样满心激动的从高墙四围的城池里跑到城外的路边。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处在不同的阶层,可他们的心情一样的激动,他们的面容和眼眸里都是满满的喜悦,他们用几乎同样的呼喊表达自己的情绪。

“戚家军回来啦。”“戚家军万岁。”……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听着如潮的欢呼,骑在黑色骏马上的戚继光和所有的部下一样,脸上是如春日午后阳光般的笑容,心中是难以抑制的激动。这一天,百姓们期盼了多久,自己和手下的士兵们又期盼了多久。而不知听了多少声的“戚家军”这三个字在此刻听来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让人欣慰。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句多年前自己所作的诗句在戚继光的脑海闪过。

突然,人群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几个身着华服的人和一个仆人走出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停在道路中央,拦住了大军去路,那个仆人手中还端着一个木盘,盘中立着两个精美的酒杯和一个同样精美的酒壶。走在两旁的士兵见有人拦路,立即习惯性的快步上前意欲驱赶,担心他们有不轨之举。

“不许阻挠,让他们过来。”戚继光命令着。他认得他们,虽然无法准确的叫出他们的名姓,可一眼便认出他们是那晚请自己和胡守仁吃饭的商人。戚继光在他们面前勒马停下,浩浩荡荡的大军也随即停止了铿锵的步伐,周围不明所以的百姓对这些商人们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一个商人拿起酒壶,往两只酒杯里斟满琥珀色的美酒,四溅的酒滴在阳光下如碎玉。

“戚将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在此,谨以薄酒敬你一杯。”那个商人面带喜色说着。

“好。”戚继光接过商人递过来的酒杯,仰天一饮而尽。

周围围观的百姓们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商人们含笑退到人群中,戚继光和士兵们也继续前进,往营地而去。

浙江,这片阴霾密布多少年的土地终于阳光普照了。绝望的悬崖上总是生长着一种叫做希望的野草。浙江在绝望中迎来了戚继光,戚继光在绝望中迎来了义乌兵。

浙江安宁后,戚继光率领戚家军转战福建。经历大小数战,福建也终归安宁。在福建与倭寇短兵相接的时候,戚继光的上司胡宗宪因为朝中政局动荡而落马。那个在皇宫某一个房间,在檀香烟雾缭绕间一心炼丹的皇帝嘉靖也驾崩了。

当胡宗宪落马的消息传到耳际的时候,戚继光的身子震颤了一下,脸上的神情瞬间凝重,明锐的眼眸中流露出震惊,惋惜,隐隐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胡宗宪这颗大树轰然倒下了,可自己却可以安然无恙继续抗倭。张居正,一定是你在朝中挡住了那些风雨吧。

同样震惊的还有胡守仁。黑夜吞噬旷野,凉风穿堂而过。胡守仁独自安静的坐在一个高处,仰望着天空中闪闪烁烁的明星。人生也就正如这星星吧,忽明忽暗,到得某一个时刻,就永远的暗淡下去了。胡守仁想着。他实在难以相信,威震东南的胡总督就那么下去了,带着无限悲愤与不甘。

流星划过,坠落向某一个地方。看着那颗拖着越来越暗淡的尾巴的流星,胡守仁的心似也慢慢的沉下去,不会再悦动。戚继光,你是对的,在这个官场中,千里之外波诡云谲的朝堂上的任何一个波浪都有可能危及到我们,终有一天,你,我,都会如现在的胡宗宪一样,如天际流星坠落。

10

公元1567年,隆庆元年。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和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了戚继光的府邸。他们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戚继光,此刻的戚继光已经不再是二十九年前的那个小孩子了,不会在跪拜听旨的时候好奇的打量宣旨的人,不会用童稚的声音说着不合年龄的话。风霜早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皱纹,沧桑早已经让他的眼眸变得深邃。

宣旨之人尖锐细长的音调在不大的府邸里回荡,那些字句如精灵蹦进戚继光的耳中,告诉他那张黄色的布帛上所写为何,告诉他,皇帝接受了大臣的建议,结束他在江南的使命,调遣他到北方的蓟门任职,开始新的征程。

“戚将军,不,戚总兵,接旨吧。”尖细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谄媚,令戚继光听了感到很不舒服。

“臣戚继光接旨。”见惯了,听惯了,也就淡然了。

那两个人走了,戚继光握着手中的黄色布帛,觉得这张布帛是那样的沉重,比战场杀敌时握着的那只神威烈水枪还要重。风风雨雨十几年,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所幸,倭患基本平定。

清风追逐云絮,飞鸟破空长鸣。戚继光府邸一片忙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人和几个穿着锁子甲的士兵来来回回的搬运着箱子和物什,把东西放到外面大道上的车子上。

戚继光在书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书架上的书籍被一本本的取下,再被一本本的整齐的放进箱子里。已经抬出去好多箱子了,可还有好多书尚未装箱。那些散发着书香的书籍在书架上等待着,等待着被戚继光拿下来。纤尘在薄薄的阳光中飞舞,一滴晶莹的汗水倏然落下,在地上浸润出一块湿湿的斑点。不经意间,阳光消失了,被某一个人遮挡住了。负责搬运的士兵和仆人是不会突然在书房停留的。戚继光看向房间门口。

“胡守仁,你怎么来了。”戚继光对胡守仁的到来感到很意外,笑着说道。

“将军,十二年前我到城外迎接你的到来,十二年后,你奉命远赴蓟门,我怎么说也该来送一送你。”胡守仁简单的解释着。

那一刻,时空似乎凝定,笑容在两个人的脸上绽放,戚继光已经不再年轻,胡守仁也是,可那笑容却明亮纯净,一如风发少年在阡陌之上赏阅四野时的清浅笑容。十二年,原来那时就已经有了一个约定了吗。

“那就先陪我把这些书收拾完吧。”戚继光指着书架上陈列的书籍说道。

胡守仁闻言,不发一言,径直走到书架前把那些静默的书一本本的拿下,放到地上的香樟木箱子里。

时光从手指尖静静流淌,如细沙,如溪水,如烟霭,阳光的角度也有了些微的变化,变得更直了些。等到数千卷书籍都已经收拾装箱完毕后,胡守仁的额头上也聚集了豆大的汗珠。

“总算都拾掇完毕了,也该走了。”戚继光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收拾完了?就这些?”胡守仁有些诧异的问道。

“就这些。怎么了?”戚继光转头看向胡守仁,眼中也是疑惑的光。胡守仁何出此言呢。

胡守仁看着戚继光,好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在问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叔叔,难道你不喝酒?”

几个须臾之后,戚继光恍然大悟,明白了胡守仁话中之意,嘴角升起一丝笑容。

“我自己要那些东西作甚。”

时空在断裂,破碎,碎玉之声不绝于耳,晶莹的碎片在阳关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呼号的风声,飞鸟的鸣叫,倭寇撕心裂肺的嘶喊……十二年的时光带着各种光芒静静流淌而过,戚继光早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胡守仁也已经不是那个纯真的少年,可如今的场景却恍然如十二年前。到底是谁变了,谁又没有变。

数千卷书,这就是戚继光全部的家当,一如当年来江南之时。带着数千卷书,戚继光踏上了前往蓟门的路途,在他的身后,还有三千名士兵——戚家军。

浩浩荡荡的戚家军迤逦成蜿蜒的长蛇,道路两旁相送的百姓更是绵延至天际。那些百姓呼喊着,唏嘘着,有的眼眶里泪水莹莹,控制着不让滚烫的泪珠滑落,有的早已泣不成声。在倭寇肆意践踏田园,疯狂劫掠杀人的时候,万千百姓从早到晚都在期盼着能有一位英勇的将军率领明军击退倭寇,还江南万里河山,千万百姓一个安宁。十二年前,这位将军来到了这里,他披肝沥胆,创建了所向披靡的戚家军,把倭寇赶出了这片土地,赶到了蔚蓝大海另一边的岛屿上。如今,土地安宁,百姓安居,戚继光要率领着戚家军离开去遥远的蓟门了,百姓们如何不泪流满面。

骑着黑色骏马缓辔而行的戚继光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听着百姓不舍的言语,内心有一股热流涌过。自己是北方人,可自己有十二年是在江南度过的,如今要离开了,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舍。“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二十一年前,自己在登州看到倭寇烧杀抢掠的情景,激愤之下,热血澎湃的写下了这句诗,作为一生宏愿,如今,这宏愿在江南实现了,自己该离开了,该离开了。

蓟门,想到这个名字,戚继光的心头又不禁爬上了忧愁,如藤蔓,如蛛网。对于身后的三千戚家军而言,蓟门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那里,没有才子佳人泛舟湖上,没有沁人心扉到让每一个毛孔都感到舒适的香樟树的香味,没有众多栖息在香樟和梧桐树上的飞鸟和婉转的鸟鸣,没有那么多嫩得一咬就是满嘴汁水的美食,只有遮天蔽日,满天飞舞的黄沙,只有吹到脸上如刀切肤的粗粝朔风,只有骑马纵横来去疯狂喊叫的鞑靼兵。这些江南的小伙子们能适应北方的生活气候吗,能习惯北方的食物吗。

11

蓟门,风沙。

已然不惑之年的戚继光率领三千戚家军到达蓟门已经几个月了,士兵们在咒怨了几个月后也消停了,渐渐适应了蓟门粗犷寥廓的高天,适应了蓟门铺天盖地的风沙,适应了蓟门吝惜水分的食物……

戚继光因地制宜,将原先的三千戚家军由步兵改为了骑兵。而后,他又没日没夜的操练蓟门地区的三万新军。

戚继光正在帐篷里细心的看一封信函。这封信是日前收到的,戚继光已经看了好多遍了,可这封信就是百看不厌,每一次翻看,戚继光都会开心得展颜。信中,张居正告诉他,蓟门三万新军和三千戚家军所需要的所有兵器粮草饷银都已经在运往蓟门的途中。

正当戚继光看得出神之际,帐篷外响起脚步声和吵闹声。

“让我进去,我有事情找总兵大人。”这是吴惟忠的声音。

“没有大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守兵毫不退让。

戚继光对这种吵闹已经不胜其烦,可又无可奈何。“让他进来。”戚继光无奈苦笑着对门口的士兵吩咐。

帷幔掀开,吴惟忠大步走了进来。吴惟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义乌入伍的年轻小伙子了,风霜已经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让他的眼角出现了沟壑纵横的皱纹。来到北方虽然方才几个月,可北方粗犷的风也在这个来自江南的士兵身上留下了痕迹。

“到底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一定要见我。”戚继光随意的问道。手下的士兵经常来找他,可很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总兵大人,听说……听说粮饷就要到了?”吴惟忠显得有些胆怯的问道。

戚继光闻言,直直的看向吴惟忠,把吴惟忠的目光吓得立即垂了下去。手下这帮人消息倒还挺灵通。戚继光内心嘀咕着。

“嗯,估摸着就快到了。怎么,士兵们急着用钱?”戚继光云淡风轻的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不是不是,我们,这不是,第一次到北方领饷银吗……”吴惟忠显得有些尴尬的解释着。

“放心,无论你们跟我走到哪,饷银一分少不了。”戚继光很是平静的道。“新兵训练得怎么样了?”戚继光接着问道。

“启禀总兵大人,一切按照你的吩咐训练着,并无任何差错。”听说饷银分文不少,吴惟忠的声音明显洪亮了一些。

“那边墙(边墙:明朝时期对长城的称谓)的事情进展如何?”戚继光到达蓟门后,除了训练新军外,还安排士兵紧锣密鼓的对边墙进行大修。蓟门边墙建于明初,从建成之日至戚继光率领戚家军奔赴蓟门,未曾有过大修,岁月早已经让这段至关重要的边墙老朽,在抵御鞑靼的时候,这段边墙已经有些有心无力。

“总兵大人,修边墙之事士兵们一刻也未曾耽搁,方法也是按照你所说的。”吴惟忠接着用洪亮的嗓音禀报着。

戚继光闻言,有些满意的颔首,他突然很想亲自到边墙上面去看看。他放好张居正写给自己的信函,霍然站起。“吴惟忠,陪我到边墙看看。”戚继光道。

帐外,粗犷的风不时扑面吹来,让人感到凉爽的同时又让人有些不快,因为那些风总是意犹未尽的夹杂着些沙尘。走到边墙面前的时候,吴惟忠和戚继光的鞋子里已经灌进了些许沙子,摩挲着脚底很不舒服。戚继光顾及颜面,只能无奈的忍着,而吴惟忠则大大咧咧的脱下鞋子,在鞋子散发出的难闻味道中把沙子都归还到地面。

蜿蜒起伏的边墙犹如一条舞动着的丝带,把一块土地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它的南边是大明,它的北边是鞑靼。它舞动了百年,舞动了千年,并还将继续舞动下去,为了能够让其安然的舞动,无数人对其重建,修补,如今,这个修补者头领的角色轮到戚继光来扮演了。

士兵们用各种方法把巨大的砖石块搬上边墙,搬到需要的地方,簌簌而下的晶莹汗水滴落到砖石上,弹指之间,汗珠便被饥渴的砖石吸吮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痕迹,好像从未有过,只有搬运的人知道自己到底滴落了多少汗水。

修边墙的士兵被分成了好几组,有的对其加高,有的在修建敌楼,有的在增建障墙、挡马墙,还有的则在建造空心敌台。看着修建中的空心敌台,戚继光几乎要满含热泪,情愫、思绪纠葛成一片。多少个日夜,自己把蓟门地区的地图翻了个遍,在边墙前观望徘徊了多少回,在夜灯下冥想沉思了多久,最终,较劲脑汁的自己构想出了空心敌台这样一种建筑。

希望空心敌台真的可以抵御鞑靼骑兵。戚继光在心中默念。

登上边墙,举目眺望,大片的黄色和远方天际相连,黄蓝亲密无间的配合形成了人间壮阔的景象。一阵风吹过,发丝习惯性的舞动着,而远方,那一片金黄处,黄沙腾挪,漫天飞舞,遮天蔽日的黄色如巨大花园里的千万丛菊花在盛放。

“……

北上登蓟门,茫茫见沙漠。

倚剑对风尘,慨然思卫霍。

……”

看着看着,戚继光不禁将高适的诗吟哦出声。边墙,你的一边是大明的万里河山,你的另一边是流浪着的鞑靼……

一直侍立一旁的吴惟忠没有戚继光那种情怀,因为对诗文一窍不通,对戚继光所吟咏的诗更是不甚了了。他在戚继光面对黄沙出神的时候四顾张望着。身后不远处,一个奔跑着的士兵进入了吴惟忠的眼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士兵跑得很急,步子跨得很大,显然有很紧急的事情,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焦急和惊慌,有的只是喜悦的笑容,似乎上天眷顾他,送给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样。

吴惟忠一脸茫然的思索着,在他思索出答案之前,那个士兵已经跑到了面前。戚继光在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士兵粗重的喘息声的时候已然转过来,面朝着那个士兵。在戚继光的印象中,最近并没有收到关于鞑靼兵有进犯迹象的报告。

“如此紧急,究竟何事?”戚继光眉头微蹙着问那个大口喘气的士兵。

“报……报告总兵……大人,来……来了,运送物资……的来了。”士兵一面喘着气,一面结结巴巴的禀报着,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听闻士兵的报告,戚继光和吴惟忠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

12

干燥的道路上,零星点缀着一些或黄或绿的野草。一队士兵护卫着一批物资往前走着。放肆的交谈声,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车轴吱吱呀呀的声音,各种声音打闹成一片。如果不是士兵们身上的锁子甲和插在各辆车子上的旗帜,有谁会相信这是一队明军在押送蓟门所需的物资。

微风奔跑着,一队大雁在寥廓的蓝天扇动翅膀,横掠而过,它们在鸣叫着,悠长的叫声在四野飞扬,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不是在嘲笑讽刺地上的明军,又或者它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根本就不在乎,只是与同伴在交流。

“看,大雁过去了。”一个士兵仰首看天,指着空中的大雁对同伴说道。谁知一语方毕,脚下一个踉跄,他差点摔倒在地。他随口轻声咒骂了一两句,可没有人知道他咒骂了什么,因为同伴的欢笑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包括一直在耳边回荡的大雁鸣叫和车轴吱呀声。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些年押送的物资很少有不缺斤短两的,怎么这次送给蓟门戚总兵的就这么充足呢?”刚才说话的那个士兵带着几分疑惑对周围的同伴说道。

“你还不知道吧,这戚总兵和张居正大人关系可不一般。这就叫朝中有人好办事。”旁边与他隔了一辆车的同伴闻言四顾观望了一下,然后侧过头故作神秘的向他揭秘。

“是吗,我可真是一点也不知道。”那个士兵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般现出惊讶的神色。

“你们两个瞎咧咧什么呢,好好看着东西。”走在前面的百总显然听到了那两个的交谈,有些不耐烦的喝道。

被百总呵斥了一声,那两个士兵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只是相互挤眉弄眼的看了一下。片刻之后,他们又启唇海阔天空的谈论起来。或许,他们永远没有机会见到边墙另一边的黄沙,永远没有机会拿着明晃晃的刀剑,骑在骏马上和来去瞬忽的鞑靼兵拼个你死我活,血肉横飞,他们的一生将在蜚短流长中逝去。

朗朗长空,万里浮云在翻涌。士兵无休无止的议论和车轴的吱呀声在蓟门大营内止息了。等候着的戚继光和吴惟忠满脸喜色的走到物资和负责押送的百总面前。

“总兵大人,所有物资已经分毫不少的运到。”那个百总抱拳躬身禀报着,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们辛苦了。吴惟忠,带领他们下去休息,好生招待着。”戚继光说道。

吴惟忠和押送的士兵离开了,戚继光看着眼前的物资,心中说不出的喜悦。张居正,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向手下这帮将士交代。戚继光打量了好一会琳琅的物资,然后唤来一个百总。

“你带一队人,把物资送到库房,让里面的人清点一下,清点完让他们把账目给我。”戚继光冷静的对百总吩咐道。

太阳已经沉睡,月亮在夜空观望大地,难以计数的明星在互相挤眉弄眼,阵阵薄凉的夜风在大营里回旋,篝火摇摆不定,给人一种危在旦夕的感觉,营帐外面的士兵们在踱步或者跺脚,希望以此来抵御寒冷。

回到空无一人的帅帐,戚继光在案前提笔挥毫,给远在京城的张居正写信。刚才,库房里的人已经向他禀报过物资的情况:分毫不差。

昏黄的烛光照着,笔杆颤抖不止,一个接一个的黑色字迹停驻在宣纸上面。写完,戚继光拿起墨迹闪亮的信,轻轻的吹着。那张信纸上,戚继光写了很多赞美张居正的话,其中有一些是那么的言不由衷,甚至有些谄媚。可又能怎么办呢,要想抵御鞑靼,就要有足够的物资。如果个人荣辱可以换取天下太平,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我戚继光本就不是沽名钓誉之徒。

当晚,一人一骑黑色闪电般奔出大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那是戚继光派出的信使,把自己所写的信交给张居正。

翌日,押送物资的士兵们走了,沿原路返回京城。蓟门大营内的士兵们也在黄昏的时候拿到了属于各自的那份饷银,当他们粗糙的手接到饷银的时候,脸上绽放出了明媚的笑容。当兵的,绝大多数不都是为了能够养家糊口的饷银吗。

13

日子平滑如鲜亮的绸缎,士兵们每一天都在声势赫赫的训练,边墙的建造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公元1568年,隆庆二年,边墙另一边一直蠢蠢欲动的鞑靼终于按耐不住了,朵颜部酋长董狐狸磨刀霍霍,率领三万骑兵进犯。蒙古骑兵们晃动着手中寒光闪闪的马刀,口中参差不齐的呼喊着,疯狂的催促身下的马匹往前奔跑,似乎唯有士兵的骄狂可以昭示他们首领的傲慢。

江山,马蹄声狂乱。

蓝空下,一骑飞驰,烟尘弥漫,嘚嘚的马蹄声频繁如打鼓。“吁”的一声急促的喊叫,疾驰的骏马猛然停下,马上的士兵轻车熟路的翻身下马,快步往戚继光帅帐奔去。

帅帐之中,除了戚继光之外,还有军中其他数位将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匆匆进帐的士兵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那样的相似,急切,急切得似乎要穿透士兵的身体,窥视那尚未说出口的紧急军情。

“报告总兵大人,已经发现敌军。”此言一出,安静如深海的大帐立时嗡嗡声迭起,数位将领迫不及待的催促士兵说出尚未说出的话。

戚继光镇定如常,示意那个士兵到案前。那个士兵在案上那张平躺着的地图上指点着,向戚继光汇报着所打探到的情报。戚继光安静的听着,不住的颔首,他的目光明锐沉静,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等士兵一五一十的汇报完离去后,戚继光依然一言不发,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面前的地图。

下面嗡嗡不断的将领们渐渐安静下来,目光不约而同的聚集到黑色长案后面的戚继光身上。直觉告诉他们,沉思中的戚继光已然有了应对之策。身经百战的戚继光就像一个冷静的猎人,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猎物的动向,在适当的时机,用最佳的动作捕获猎物。

“众将听令……”戚继光用坚毅的目光扫视下面的将领,一道道命令从他的口中蹦出来,传入听命将士的耳中。

帐门撩开,各位将领和戚继光鱼贯而出,一部分往车营的方向走去,另一部分与戚继光一同往铳骑兵所在地走去……

黄沙被呼啸的风卷向天空,在空中舞蹈了一阵之后如雨水一样浇到戚继光等人以及身后八千铳骑兵的身上,可黄沙毕竟和雨水不同,浇到身上很不舒服。没有一个士兵因为黄沙而发出抱怨,他们一言不发的跟在戚继光等将领的身后。

不远的前方,一个黑色的身影迎面而来。那是先前派出去的探子。那个探子来到戚继光跟前,向戚继光禀报着什么。完毕后,探子归队,戚继光目光明锐的看着前方,神色沉静如水。

戚继光率领着八千铳骑兵继续往前走,速度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尖锐,耳膜渐渐有了轻微的疼痛。马蹄搅扰起地上的黄沙,弥漫如烟尘,阳光被飞舞的黄沙打断,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茫茫沙漠中的某个地方,白色的帐篷如一朵朵荷花绽放,一些蒙古骑兵在周围游荡巡逻,还有一些则在帐篷中谈笑,时不时的发出可以惊吓飞鸟的放肆笑声,似乎在为臆想中的胜利提前庆祝。

最大最豪华的帐篷内,董狐狸和他的侄子长昂以及其他一些没有出征的将领在欣赏着舞女唯美的舞蹈,喝着整个部族都已经所剩不多的琥珀色美酒。

“大家今天放开了吃,放开了喝,今晚,我们将获得大量的美酒和食物。”董狐狸喝了一口杯中酒,对帐中的其他人说道。

“不仅美酒食物,我们还将获得布帛,盐铁器具。”长昂喜笑颜开的附和着。

其他的将领听闻董狐狸和长昂如此说,也跟着七嘴八舌的说出自己幻想中的今夜。

董狐狸悠然自得的看着舞蹈,瞥了一眼案上的美酒,然后,他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酒杯中的美酒。波纹,杯中酒泛起了波纹,如湖中荡漾的涟漪。接着,他似乎听到了帐篷外直来直去的风中夹杂着的马蹄声。惊慌,恐惧在眼中弥漫,如烟似霭。对于危险的直觉让董狐狸霍然站起,歌舞瞬间停止,帐中其他将领不明所以的看着董狐狸。

“明军来啦。”在董狐狸站起来的时候,帐外响起了士兵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接着,各种声音汇聚纠缠成越来越大的雪球,纷乱的脚步声,马蹄声,杯盘碰撞碎裂声,喊叫声,如雨点敲打窗棂的枪声……

董狐狸跌跌撞撞的跑出帐篷,往远离枪声的一匹马跑去。鞭子抽打着马匹,董狐狸在一片慌乱中绝尘而去。

寒光一闪,肉体被撕裂的声音传入耳中,戚继光将神威烈水枪刺进一个鞑靼兵的身体。神威烈水枪贯穿了那个鞑靼兵的身体,鲜血从前后伤口汩汩流出,如一条在阳光下静静流淌的小溪,泛着粼粼波光。“噗”的一声,神威烈水枪被抽出,本来明亮的枪尖被鲜血染成红色,那个鞑靼兵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董狐狸在慌乱中侥幸逃走了,可他的侄子长昂以及其他一干将领在所难免的成为了俘虏。隆庆二年的这场战争,戚继光大获全胜,车营抵挡住了汹涌而来的鞑靼骑兵,戚继光本人率领八千铳骑兵直捣黄龙。

14

在以后的岁月里,戚继光多次击退来犯的鞑靼兵,蓟门成为鞑靼无法突破的防线,铜墙铁壁般守护着身后的万里河山。万历二年之后,鞑靼无敢犯蓟门,转而进犯李成梁所镇守的辽东,戚继光率领蓟门士兵增援辽东,击退鞑靼,朝廷为嘉奖戚继光,遂封其少保。

镇守蓟门的岁月是戚继光一生难忘的,也是戚继光戎马生涯的又一个辉煌顶点,可这种岁月在万历十年的某一天戛然而止了。

公元1582年,万历十年,内阁首辅张居正病逝。得知张居正病逝的那一晚,戚继光彻夜未眠。

星光很夺目,大有与明月争辉的势头。夜风逡巡四顾,卷起一地沙尘,夜行的人感到很无趣,纷纷归家。在一个并不豪奢的府邸书房里,已然满头飞雪的戚继光在孤灯下自斟自饮。张居正病逝了,失去了坚强后盾的戚继光突然有一丝茫然和无措。五十多岁了,打败了倭寇,击退了鞑靼,如今在生命的暮年竟有了一丝茫然。

琥珀色的美酒顺着咽喉溜进肚子,戚继光有些浑浊的目光落到了架子上的神威烈水枪上。三十六年前,自己带着这把枪到登州任职。在登州,自己写下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样的诗句,并以此为人生宏愿。二十七年前,自己带着这把枪到浙江任职。在浙江,自己创建了戚家军,消灭了倭寇,“但愿海波平”成为了现实。十五年前,自己带着这把枪和戚家军来到蓟门。在蓟门,自己训练了三万新军,修建了边墙,数次击退了鞑靼。如今,自己还有机会拿起这支枪在沙场挥舞吗。

那一晚,戚继光喝了好几杯酒,可就是不醉,想了好多事,可就是不累。他走到书房门口,怔怔的看着东方的天空。他在等待着黎明。他知道,蓟门的黎明,看不了几次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奈何事与愿违。

不久之后,给事中张鼎思上奏,言戚继光不应该放在北方,于是,戚继光被朝廷调往广东。临走的时候,戚继光深情的回望身后的蓟门,回望蓟门漫天飞舞的黄沙,回望那些因为不舍而泪水涟涟的士兵。虽然身为少保,可依然挡不住一道奏折吗,朝廷中的那些腥风血雨果然不同凡响。

三年之后,给事中张希皋再次弹劾戚继光,身在广东的戚继光遭到罢免,在悲凉无奈中告老还乡。又三年之后,年迈的戚继光因病撒手人寰。

某一个秋日的黄昏,柔和的阳光遍洒大地,萧瑟的秋风似谁在呜咽。已经不再年轻的胡守仁蹒跚着来到戚继光的坟冢前面。看着阳光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秋风摇摆着插在旁边的神威烈水枪的红缨,胡守仁不禁感到往事不堪回首。

将军,是你告诉了我,当个人荣辱与家国利益相冲突的时候该如何抉择。胡守仁默念着,转头看向缓缓坠落的夕阳。

阳光依旧温柔,秋风依旧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