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寒月刀

1

代城,赵国的一座小型城池。

一座简朴的酒楼,上下两层都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这里的客人都不是什么身着锦衣,腰悬玉佩的贵胄公子,只是代城稍微殷实一些的市民,他们会三三两两在中午或傍晚来这儿对饮,观望街市,在外面辚辚车声和小贩吆喝声中继续谈论着那些街头巷议的事。

二层楼的屋角,一张已经稍微歪斜的桌子,两个谈笑风生的人,其中一人穿着简单粗糙的灰色布衣,和街上来来往往的市人无什两样,另一人的穿着则稍微好点,虽也是布衣,却细腻精实的多。

穿着稍好一点的人拿起桌上的一壶浊酒,先往对方的碗里倒了一些,然后才是自己面前的碗,桌子两只碗周围是溅出来的浊酒,有的已经渗入桌子,有的还圆润着,在晚霞的轻纱笼罩下五彩闪烁。

“来,对饮此碗。”倒酒之人放下酒壶,端起碗和气的说道。

“哎呦,我说徐夫人啊,今天已经喝得够多的了,还要对饮?”对面那人笑言。

“丘户啊,你我为邻,我这一布衣书生平日里时常到你家让你听我唠叨,每隔一月方才请你到这寒酸酒楼小饮一番,你不愿饮酒,莫非嫌弃不成。”徐夫人半开玩笑的说道。

“好好好,我喝,难得痛快一次。”说着,丘户端起了酒碗。轻微的碰碗声,两人把碗里酒一饮而尽。

没有太多游侠的洒脱,也没有太多士子的拘束,徐夫人和丘户已经这样一同在这酒楼小酌了数年。在酒楼时,徐夫人从来不对丘户诵读那些或俗或雅的词句,只是谈论着时下热议的话题。

“徐夫人啦,你一书生,对外面的事情听得也比较多,也给我说道说道这外面到底咋样了。”丘户呷了一口酒,慢悠悠的说道,似松林里牛背上吹笛的童子一般悠闲。

徐夫人听了,脸色的笑容顿时如阳光下晨雾消散,严肃之情弥漫了那张秀气面孔的每一个毛孔。他看着外面,不知是远天霞霭,还是近处人家的屋顶,启唇道。

“迁都以来,礼崩乐坏,天下进入大争之世……虎狼秦国已经俨然是天下主,如今赵国已非当日赵国。”

诚如徐夫人之言,今日赵国已非当日赵国。数百年前,赵魏韩三家分晋,分别建立了赵魏韩三国,作为三晋之国,赵国在那风云迭起,波诡云谲的大争之世北抗胡人,南征中原,虽无甚进展,但始终能够在春秋战国的大舞台上唱好自己的角色,可是,就在山东六国为了称霸天下而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西陲的穷弱秦国在卫鞅和秦孝公的齐心协力下进行着春秋战国之世最为深彻的变法,秦国在变法中如雨后春笋,国力迅速变强,河西一战,秦军大败魏军,天下震惊,此后,山东六国的天空上就飘荡着一片乌云。山东六国在之后与秦国的战争中多有败北,领地被一点点的蚕食。就赵国而言,长平之战让赵国一蹶不振,王翦对赵国之战更让赵国蒙受立国以来最大耻辱,邯郸丢了,赵幽谬王被俘,赵嘉逃到代城称代王。受尽欺凌的赵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敢与齐争霸的赵国了。

  “外面发生的,我也就知道这代城突然就成了国都了。”丘户咕咚一声饮下碗中酒,眼神迷离的看着外面,看着西边晚霞,看着霞光中参差不齐的屋宇。

徐夫人也在看着外面,从方才述说天下大势时就看着外面,现在,他还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只是目光已经完全黏在了晚霞上。徐夫人看着已经醉了的残阳,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润,大概是喝了赵酒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这秀色可餐的斜阳而看得醉了。

“景色真美,可是该回去了呢。”丘户不无惋惜的自言自语着。

是啊,晚霞将逝,夜幕将至,我将归去。徐夫人也不禁暗自想着。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少女看见意中人时双颊升起的红晕般的晚霞,徐夫人唤来酒保了结酒账,然后与微醺的丘户下了酒楼,往城外的家中走去。

春秋之前,民居于城,春秋之后,民居于野。在代城外面的广阔沃野,四处散落着或精致或简陋的民屋,如夜空明星。徐夫人和丘户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城外走了一刻方才回到各自的家中。那是坐落于道旁的三五人家,相形之下较为漂亮的小庄园是徐夫人的家,庄园左边一家便是丘户的家。

徐夫人家无多少佣人,只有一个老管家而已,虽说是管家,实则徐夫人和妻儿早已把他当成一家人。进得家门,徐夫人对管家低声吩咐道:“今日喝得有点多了,我先回房歇息片刻,用晚饭时叫我。”

“放心吧,你去歇息吧。”管家简单利落的答道。

徐夫人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因为庄园规模并不大,从大门到徐夫人房间相距不过数十步,眨眼之间,徐夫人便进到房内。房间内陈设很是朴素,无花草,无字画,更无名刀名剑,只有案上数卷竹简。徐夫人走到榻边,倏忽便倒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未脱。

庄园寂静,徐夫人房内更是寂静得心跳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徐夫人紧闭双眼,脑海中一片混沌,平日里在饮了些微赵酒之后脑海中总是有各种词句在跳跃,那种跳跃会让徐夫人情不自禁的拿起竹简挥毫泼墨,可今天这是怎么了,混沌,如鸿蒙未开一般。这样闭目躺在床上许久,徐夫人既没有灵光闪现,也没有任何睡意。时光流淌,徐夫人猛然睁开眼睛,满脸无奈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案前。徐夫人信手拿起案上一卷竹简翻阅以打发时间。案上那些竹简他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其中大部分他都熟记于心,倒背如流,包括他手中的那一卷,可他还是会在寂寥无俚或心烦意乱的时候随意拿起一卷翻阅,并且看着看着就会把身心投入进去,此次也不例外。徐夫人一面踱步,一面津津有味的看着手中竹简,当看到自己真心喜爱的句子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的轻声吟哦。

沉浸在某件事中的人总是难以觉察时光之逝。不知何时,徐夫人房内的光线已经无法满足阅读的需要,竹简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无法辨识。徐夫人揉捏了一下眼皮,将竹简放回到案上,然后点亮了屋内的蜡烛。温馨的烛光升起,散发着柔和,驱赶屋内的黑暗。也就在这时,屋外出现了一个人影,笃笃的敲门声促使徐夫人前去开门。

“该吃晚餐了。”敲门的是管家。

“我这就去。”徐夫人走出房间,关上房门便与管家一同前往厅堂。妻儿已经在对着桌子席地而坐,准备就餐。徐夫人之妻虽不算绝世倾城,倒也妩媚动人,穿着普通衣物却能别有风韵,此刻,她的面容上满是疲惫和忧愁。徐夫人之子尚幼,头上扎着总角,如小牛般,可此刻他并不是小牛般活泼好动,显得很是无力。

“夫君,快坐。”见徐夫人来了,徐夫人之妻露出一丝笑容说道。

徐夫人走到主位席地而坐,看了一眼儿子,继而面露忧愁的转向妻子。“小宝病情如何,似还未康复啊。”

“嗯,不过夫君勿忧,今日城里的大夫来看过了,说过两日便好。”徐夫人之妻柔声说道,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担忧。

“这几日你没日没夜的照顾小宝也累了,今后就由我来照顾小宝。”徐夫人看到妻子的面容已有憔悴之色,不忍再让妻子一人为孩子劳累。

“不了,还是我来吧,再劳累也就这两日了,今晚还是我和小宝睡,你就独自歇息吧。另外,你也多注意身体。”妻子看着丈夫展颜说道。

徐夫人的心弦触动,心里汩汩暖流回旋,如春日小溪里的小漩涡。得贤妻若此,夫复何求。徐夫人内心感叹着。

几番言语,徐夫人实在拗不过妻子,只得答应继续让妻子照顾孩子,并让妻子自己也多多注意休息。

2

用完晚饭,妻子和孩子就回到房里休息了,徐夫人独自在房里踱步。幽幽烛光之中,他从床边走到案前,又从案前走到床边,来来回回,不知几多回。不知为何,今夜,他内心甚是烦闷,似有无数事情等着他处理却理不出零星半点头绪,无从下手,又似有无数事情让他牵肠挂肚。烦闷时翻看今古圣贤的书籍是徐夫人走出烦闷纠葛的不二法门。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卷竹简,一面展开一面看着。

看着看着,徐夫人不禁沉醉在那些词句之中,步子也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来到庭院中。皓月当空,繁星阴爻,徐夫人在朗朗夜空下独自吟唱。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低沉起伏,抑扬顿挫,一首方毕,徐夫人欲再吟诵几首,不曾想一阵激烈的夜风扑面而来,发丝飞扬,衣袍猎猎,手中竹简也晃荡得看不真切上面的字迹。这阵风来得实在诡异,徐夫人仰首望天,却见天空中乌云骤至,大有狂风骤雨的架势。刚才还风平浪静的,眨眼之间就风雨欲来,徐夫人对此感到困惑万分。自然之力果然非常人可预测。徐夫人感慨着,可感慨方毕,天空变化又起,那被乌云掩住真容的皓月突然又出现了,在皓月的晕染下,整个天空成了红晕色,其中还有无数的流星划过,划出了一场壮观的流星雨。就在徐夫人满脸诧异的欣赏着天空被流星划成无数碎布条的景象的时候,一道金光从九霄冲破浓云,向地面奔驰而去,一声炸响从高天传至耳中。徐夫人尚未反应过来,金光已经如闪电劈到地上,一声更大的巨响如野兽怒吼着撕破空气,奔涌向徐夫人的耳膜,徐夫人不堪巨响之力,被震晕在地。

时间就是隐藏在丛林中的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你知道它就在你身边,却无法看见它,你知道它每时每刻都在流淌,却无法阻止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事不省的躺在夏夜地上的徐夫人有了一丝知觉,他忍住轻微的不适,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起头来看向天空。皓月当空,繁星阴爻,一如之前从屋内走出来吟诵诗文一样。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对了,刚刚天现异象,我被巨响震晕了。奇怪,为什么妻儿没有被惊醒呢?徐夫人思忖着望向妻儿所在的房间。房间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光射出窗外,妻儿应该还在熟睡。

徐夫人不想再自寻烦恼,举步欲往自己房间走去。这时,微风拂过,发丝被撩拨得轻轻舞动。只是一阵夜风,徐夫人却全身僵硬的站在原地,停止了步伐,因为他听到风中夹杂着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那声音似有若无,似近又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徐夫人满腹狐疑的四面张望着,可四面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婆娑树影。又一阵微风拂过。“过来”,这一次徐夫人听得很真切。在外面。徐夫人来不及细想,匆匆打开大门走了出去,可外面除了在清辉下清晰可见的田地就没有人了。

徐夫人只是一个平凡的书生,他只求在这乱世安稳生存,不求如张仪苏秦般显达,在门前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惹是生非的好。他刚刚转身准备回去,又一阵微风拂过,风中依旧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呼唤。

不会错,的确有人在呼唤我。难不成天将降大任与我,特令界外之人唤我前去?

徐夫人安于乱世的想法动摇了,他觉得不管怎样还是循着声音一探究竟为好。微风一阵阵的拂过,呼唤声一次次在耳边萦绕,徐夫人一步步的循着声音往前走。循着声,逆着风,越是往前走,周围的温度就越低,在家门口之时尚未察觉,可走出百步之后已经明显的感到了四周的凉意,炎炎夏日,身上衣物不多,此刻,徐夫人身上的些许衣物如何能耐得四周侵肤的凉意。

徐夫人双臂紧抱,瑟缩着驻足观望。此刻,他的身后是大片良田,身前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这片树林距离代城不过几里地,范围也不大,但年份却比较长,里面参天树木随处可见,各种常见动物飞鸟也是一应俱全。在邯郸未破,代城未成为国都前,树林里总有三两猎人打猎,自从几年前赵嘉在代城称代王,一班赵国贵胄从邯郸逃至代城后,猎人们便不再在树林里打猎了,估计是怕战火烧到代城而早早离开了。而代王和贵胄们因为要全心全意的对付虎视眈眈的虎狼秦国和周围垂涎三尺的邻国们,狩猎成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享受,几年来无一位贵胄至此围猎。如此一来,这片树林便无人问津了。

徐夫人凝神查看着树林,他知道呼唤声就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虽然月亮皎洁,月光遍地,可面前的这片树林还是让人望而生畏。高大的树木之间的空隙如一张张黑黢黢的大口,要将来者吞噬,阵阵寒意增添了一份萧瑟,一份恐怖。徐夫人思虑片刻后鼓起勇气一步步的往前挪动脚步。寒意森森,呼唤阵阵,走在树林里的徐夫人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寒意和恐惧,身上汗毛根根竖起。借着散落如碎玉的月光,徐夫人看看前方又看看脚下,小心翼翼的踏出每一步。

阴风怒号,寒意更甚,突然,一个黑影倏忽如黑色闪电从脚边划过,徐夫人连忙闪避一旁,吓出一身冷汗。刚才那是什么?莫非是鬼?徐夫人心惊胆战之余暗自思忖着。他如何知道,刚才那是一只逃避这阴寒之地的野兔而已。徐夫人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不知道继续往前走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时,呼唤声又在耳边响起,这一次的更清晰了。徐夫人惴惴不安的看着前方,不知何时,前方出现了隐隐亮光。徐夫人喘息着,觉得还是要一探究竟,弄清楚呼声之源,亮光之所。

亮光已经不再若隐若现了,而是清晰可见,只是还有百步的距离,因为树的遮挡,无法看清到底什么东西在发光。徐夫人很想走近一点,可他已经很难前进了,四肢因为寒冷而失去了知觉,全身的温度都降低到了自己未曾经历的地步。真的无法前进了吗?果真要留下一个遗憾吗?徐夫人一遍又一遍的自问。问着,问着,意识竟是渐渐模糊了,如墨水倾入水池弥漫得分不清边界。脑海里的某个角落有东西在翻涌着,那是记忆的碎片,它们如蝴蝶翩跹,最后拼成画卷舒展开来。

那是什么时候,那是多少年前,年幼的自己在阡陌上看着沃野。一个小女孩在对面的阡陌上迎着和煦的春风放飞手中的纸鸢,纸鸢飞在天上,与蓝天白云为伴,小女孩向自己喊着“徐夫人,一起来玩啊。”自己看着小女孩,笑了。他喜欢那个小女孩,可他知道在这大争之世他无法好好保护她,因为自己太柔弱,不会任何拳脚。那晚,自己开始锻炼,开始舞刀弄剑,随后的日日夜夜,自己不停的锻炼,不停的舞刀弄剑。数年之后,那个小女孩长大了,成为了自己的妻子,虽然自己的拳脚还只能算是花拳绣腿,可自己毕竟坚持下来了,坚持到了自己可以保护那个女孩的程度……

至此艰难关头,如何能轻言放弃。徐夫人整理思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曾经为了保护那个女孩而日夜挑战体能极限,今日为了知道烨烨发光处的秘密再坚持一会儿。

古木枝叶下,徐夫人艰难移动着,向着光亮如白昼处。周围已经没有了任何虫鸣,只有脚下薄冰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的碎冰声中,徐夫人走到了终点。地上,一个形似月牙的古拙刀状物插在已经结了一层冰的土中,刀身圆润,光滑晶莹,散发着光芒。此刀周围数十步的范围内,巨大的树木全部成为了碎片散落一地。徐夫人诧异的伸出手,握住刀柄,一股寒意从手上传到全身。徐夫人忍着奇寒,奋力拔出刀,刀甫离地,周围寒意顿消,地上,树上的霜衣也渐渐脱去。不多时,体温恢复了,徐夫人活络了一下筋骨,端详了一会手中的奇刀。徐夫人不知道此刀之名,只知道此刀乃上天所赐神刀。借着稀落的月光,徐夫人拿着刀沿原路返回。回到家中,妻儿和管家依旧熟睡着。徐夫人捡起掉落在庭院中的竹简,回到自己的房间。

3

代城不是邯郸,更不是咸阳,代城没有云集的豪商巨贾,只有三三两两散落在街边的小贩,这些小贩或兴奋激昂或有气无力的吆喝着。代城街市上的行人也不似那两地的摩肩接踵,喧嚣盈天,只有小贩摊前或酒楼前才有些许可以称得上喧嚣的声音。整个代城如一般小城一样,不温不火的度过每一日每一夜,完全没有赵国国都的模样,完全没有国都应有的繁华和气势,只有城墙上比其他小城多得多的甲士在宣示着这座城的不同寻常。

徐夫人出入代城已经不知几多回了,对这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今日,他从城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站在铁匠铺前观望着。出城入城的行人从他身前身后走过,徐夫人避开行人走进了铁匠铺。红色的火舌,红色的铁块,四溅的火星,铛铛的金石交接声,但最吸引徐夫人的还是墙上悬挂着的一件又一件兵器,那些成型的兵器在日光下闪烁着寒芒,昭示着刃口的锋利。看着看着,徐夫人的心跳竟然加速了。突然,金石交接声停止了,耳膜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如从喧闹街市一下子走进寂静的庭院。

“徐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方才顾着打铁,未曾招待,见谅。”一个袒胸露乳,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一面将打造好的大刀挂到墙壁上,一面说道。

“无碍无碍,郑师傅对铸造的专注令我佩服。今日我来实则是有事相求。”徐夫人微笑作答。

“有事相求?莫非徐先生你这斯文人要委托我打造一把兵器?”郑师傅一脸疑惑的打量着徐夫人。

徐夫人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先环顾一下四周,确定周边无什外人方才启齿。

“我今日前来是想向郑师傅你请教铸刀之术的。”徐夫人略有矜持的说道。

闻言,郑师傅是惊讶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在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并又打量了一遍徐夫人之后,郑师傅郑重其事的道:“徐先生,既是如此,便随我到后面说话。”语毕,郑师傅撩开垂帘,往后面走去,徐夫人紧随其后。郑师傅知道,徐夫人突然想学铸刀之术定然是有隐情的,想要让别人述说隐情,非在隐蔽之所不可。

铁匠铺的后面便是郑师傅的居所,进得待客室,郑师傅先是沏了两杯茶放到案上,待徐夫人坐定后方才入座。

“不知徐先生为何突然想学铸刀之术,若是要一把刀以备万一的话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吧。”郑师傅说道。

“实不相瞒,日前我觅得一块上好精铁,欲将其铸成一刀。本想将其交由他人铸造,又恐他人不知我心,所铸之刀非我所想,因而前来讨教铸刀之术。”徐夫人简单说道,隐去了昨夜天生异象得奇寒之刀之详情。

“竟有如此上好精铁,可否让我见识一下。”作为铁匠,听得精铁二字难免有所心动。

“哈哈,郑师傅莫急,待我将其铸成宝刀之时定然将其带来让您好好欣赏。”徐夫人笑着道。

听得徐夫人此刻不愿将精铁拿出来,郑师傅心下黯然,但又听得徐夫人说待刀成之后会让自己见识一番,心下便有了一丝期待与欣慰。

“既如此,我教你便是。”郑师傅乐呵呵的说道。

徐夫人听到郑师傅答应教自己铸刀之术,忙不迭的站起来对着郑师傅深深一躬。

“多谢了。”

此后的几日,徐夫人早出晚归,在郑师傅的铁匠铺里悉心讨教铸刀之术。也是这徐夫人天资聪颖,在铸刀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学起来顺风顺水,短短几日便将铸刀的技巧细节铭刻于心。

拜别了郑师傅,徐夫人一身轻松的走出烟火袅袅的铁匠铺。站在三两行人来来往往的街道上,徐夫人深吸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来,仰首望天,天空蔚蓝,几片云絮纵横漂浮,时而重叠融合,时而分开离去,几只飞鸟悠然自得的在代城的空中展翅争鸣。无论是教授徐夫人铸刀之术的郑师傅还是街上的行人,都无法知晓徐夫人此刻的心情是如何的愉悦,他似乎已经可以看到由那块奇寒之物所铸成的宝刀了。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宝刀未成,怎可松懈。徐夫人恢复往日神情,暗自想到。

回到家中,徐夫人唤来管家,让他去购置铸刀所需的一应物什,并将其放到院子角落一件空置的屋子里,吩咐完,徐夫人未看愣在原地的管家一眼,也没有解释一句话,只是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子。

寂静的屋子,寂静的物什,寂静的人。徐夫人走向一面墙,恭敬的取下悬在墙上的奇寒之刀,在接触到刀的刹那,丝丝凉意从手臂传来。徐夫人知道,这凉意并非此刀所拥有的奇寒,只是一般铁器特有的凉意而已。看着安静的躺在手中通体晶莹如玉的刀,徐夫人心中是满满的期待,期待着这古拙的半成品脱胎换骨以新颜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一刻。

有了期待,生活就有了方向,时光就难以虚度。

4

翌日,天还是青色的,太阳尚未向世人露出容貌,徐夫人的房门被从里面打开,徐夫人走出了房间,他穿着一身素衣,头发被紧紧的束起来,手中握着奇寒的刀。晨风吹过,肌肤感到丝丝凉意,可他的眼神那样坚定,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轻轻地关上房门后,徐夫人走向了院子角落里的那间房屋,那里有他让管家准备的一应物什……

旭日初升,天朗气清,徐夫人之妻儿从房里走了出来。

“走,小宝,吃早饭去。”徐夫人之妻对儿子柔声说道。

“嗯。”小宝笑着答道。

和往常不一样,妻儿没有看到本该早早坐在桌前的徐夫人。“管家,你去叫一下他。”妻子对管家轻声吩咐道。

管家领命之后立即往徐夫人的房间走去。听不到任何声音,徐夫人似乎尚未起床。

“老爷,该起来啦。”管家叩门轻喊道。里面没有任何回应,管家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如同石投深湖。

无奈之下,管家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房门。阳光涌入,灰尘在舞蹈,可房内没有一个人。管家左右看了一下,房内确实没有徐夫人的身影。“莫非出去了?”管家小声嘀咕着,转身欲走,这时,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拉住了管家的目光。管家知道,徐夫人有每次看完竹简都会将竹简卷起来放好的习惯,绝不会让竹简就这样裸露的躺在案上。

走到案前,管家拿起案上竹简细看起来。那上面是徐夫人写的一些字:

“娘子,管家,我在院子角落里的屋内铸刀,无需担心,还望切莫打扰。”

管家看完大吃一惊,拿着竹简跌跌撞撞的去找徐夫人之妻。看完竹简,徐夫人之妻与管家一同来到角落里的那间屋子前。徐夫人之妻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听得里面突然传来金石交接之声。那声音一声接一声的落到徐夫人之妻的心里,心中的忐忑一点点增加,娇美的脸上也是写满了忧愁和无奈。最终,徐夫人之妻没有进去,她默默的离开了,回去继续吃早饭。她不知道结果,但她相信丈夫。

此后的十天,徐夫人始终没有走出那间屋子半步。每一天,那间屋子里都会传来铛铛的声音,都会有袅袅白烟升起,都会有火光在移动……十天里,丘户来求见徐夫人三次,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回。终于,十天后,徐夫人从那间屋子走出来了,出来时,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簇新的宝刀。当管家和妻儿看到徐夫人时,他们的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他们不敢相信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从前的那个白面书生徐夫人,此刻的徐夫人憔悴消瘦,但双眼炯炯有神,似乎所有的身体损失都被那双眼睛所弥补了。

在家人的惊愕中,徐夫人好好梳洗饱食了一番,然后他拿着那把他在十天之内倾尽心血铸造的宝刀出门了。他的脚步方踏出家门,就与迎面而来的丘户撞了个满怀。

“徐夫人,你……”丘户欲言又止。当他看到徐夫人憔悴的面庞时,所有的言语都梗在喉头,被吞咽回了肚中。

“没事,我身体无恙。”徐夫人道。

看着徐夫人憔悴却点缀着笑容的脸庞和炯炯有神的双眸,丘户感到宽心了一些。

“那你这是要去哪啊?”丘户追问道。

“走,陪我同道见郑师傅去。”徐夫人说完便不由分说的拉着丘户走了,也不管丘户是否愿意。

尚未到达铁匠铺,耳朵里就满是铁匠铺特有的铛铛声了,可当徐夫人和丘户进到铁匠铺,站到郑师傅面前的时候,金石交接声却戛然而止了。看着面前的徐夫人,郑师傅好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一般,他的脸上和眼睛里都是诧异。

“你……你是……徐先生……”郑师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曾言要让你见识一下我所铸造的宝刀,今日前来便是兑现诺言的。”徐夫人波澜不惊的说道。

“快,里面请。”回过神来的郑师傅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撩起帘子让徐夫人和丘户进到后面。

和上次一样,郑师傅先是沏茶,然后才入座与徐夫人和丘户海阔天空般畅谈。

“徐先生,一旬未见,你如何这般模样?”郑师傅打量一番徐夫人,关切的问道。

“哈哈,我无什大碍,敬请放心。来,看看我所铸的宝刀。”徐夫人避重就轻爽朗的说道。

郑师傅郑重的双手接过徐夫人递过来的宝刀,仔细端详着。他一面抚摸端详,一面啧啧赞叹,显然对此刀大为欣赏。待得他拔出一点刀刃时,惊叹之声更是迭出不穷。见这见多识广的郑师傅对此刀如此欣赏,徐夫人的心中泛起无数的情绪,欣慰,激动,满足,自豪……

“郑师傅觉得此刀如何?”一旁的丘户察言观色中知道郑师傅对此刀甚为赞赏,但还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他想知道此刀具体如何好法。

“以我之见此刀实为不可多得的宝刀,可惜未曾与之一较高下,难有准确定论。”郑师傅道。

徐夫人知道郑师傅对此刀极感兴趣,想要比试一番,决定顺水推舟,了了郑师傅这心愿。“既如此,我便用此刀与郑师傅你一较高下如何?”

“好,你先到庭院等候,我拿了我的刀便过去。”郑师傅兴高采烈的道。

庭院中,三两大树亭亭如盖,投下墨绿凉荫,丘户在一棵大树下站定,徐夫人和郑师傅各持宝刀在炎炎烈日下对视着。徐夫人可以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的跳着,如不安的兔子,虽然手持罕见宝刀,可毕竟只会花拳绣腿。对面的郑师傅的心脏也在不安的跳着,虽然自己武艺非凡,可手中兵器毕竟不能与对方相比。

白云悠悠,微风拂过。

“徐先生,请了。”郑师傅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徐夫人霍然拔刀,龙吟悦耳,清光凛冽,徐夫人握紧刀柄,杀气立升,就在杀气升腾之时,宝刀所散发的寒气如离弦之箭瞬间弥漫整个庭院,微风拂过,素色长袍飘飞,如万里浮云在翻涌。

寒意袭来,郑师傅和丘户心中都是一凛,浑身鸡皮疙瘩陡起。郑师傅虽心下骇然,但毕竟见过世面,冷静下来便欲拔刀。可是,可是手中的刀无论如何就是不出鞘。郑师傅手中加大力度,手臂青筋暴起,脉络分明,可手中的刀依旧纹丝不动,刀体紧紧的缩在刀鞘中。郑师傅又试了一下,毫无起色,最终只得一声叹息,放弃了。

听得郑师傅一声叹息,徐夫人一声铮鸣将刀送回刀鞘,周围的寒气也顿时消散。

“虽是七月炎夏,却如腊月寒冬,此刀当真匪夷所思,而此刀面前,我刀竟无法出鞘,此刀可谓刀皇也。”郑师傅一面走向徐夫人一面高声点评着。

“不知徐先生此刀何名?”及至徐夫人面前,郑师傅接着道。

听郑师傅问及此刀名姓,徐夫人一下子懵了,从得到这把宝刀及至今日比试,自己从未给此刀命名。该给其配个什么样的名字呢?此刀奇寒,形似弯月,寒月。心念及此,寒月二字脱口而出。

“寒月。好,好名字,正符此刀。”郑师傅赞叹着。

“刀皇寒月,徐夫人,你到底从哪弄来这刀的?”刚从炎夏进入寒冬又从寒冬进入炎夏的丘户走过来问道。

徐夫人笑着看了看两人,丢了一句“进屋说去”便率先往屋内走去。进到屋内入座后,徐夫人便将自己发现寒月刀及至铸成寒月刀的经过备细述说了一番,等到语毕,太阳已经衔山,暮色即将来临。见天色已晚,徐夫人和丘户告辞了郑师傅离开了铁匠铺。

绚烂天边霞,黑色影子被拉成细长的线。徐夫人和丘户并肩出城往家中走去。一路上,丘户不断说这说那,徐夫人却是一言不发,他在开心之余感到有些沉重,每走一步,心中便沉重一份。身藏宝刀,麻烦很可能接踵而至,此刀为天赐,若是落入歹人之手,天下之祸,若是落入贤人之手,天下之福也。

5

人生之变幻莫测恰如那空中云朵,你无法准确的预知下一刻的状态,也无法说上一刻的状态就真的如你所愿,如你所测。

自从与郑师傅比试后,刀皇寒月的名声就在侠士之间不胫而走,徐夫人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碎片散落一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把徐夫人沉重的心灼伤。这半个多月来,已经有六位游侠慕名而来与寒月一战,可他们的刀或剑无一例外的无法出鞘,只能在惊叹与不甘中失望而去,留下心情复杂的徐夫人站在原地。每经一战,徐夫人就自豪一分,可心情也沉重一分。徐夫人知道,随着寒月之名的传播,慕名而来者会越来越多,高手也会聚集此处,总会遇到一个可以在寒月面前拔出刀的,到那时,自己还能守住手中的寒月吗?如此境况,本非自己所愿。

徐夫人无奈之下只能整天呆在房里翻阅早已熟记于心的竹简,以求一分安宁。这日午后,徐夫人独自在房里看着先贤辞章,外面传来管家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前消失。未等管家敲门,徐夫人已经出声。

“何事啊,难不成又有人前来拜访?”

“丘户来了,在外面等着呢。”管家道。

听到丘户的名字,徐夫人愣怔了一下。这些日子自己忙于与各位侠士切磋,未到丘户家中去过一次,可能丘户又为自己担心了。徐夫人将手中竹简卷好放到案上,起身前去接见丘户。

“还好还好,四肢俱全。”见毫发无伤的徐夫人出现在面前,丘户浅笑道。

“数日未曾拜访,劳您挂心了。这样,今日你我到城里酒楼小聚一番。”徐夫人带着一丝歉意道。

虽然从徐夫人家到城里酒楼有那么一段距离,可徐夫人和丘户很少驾车或骑马过去,他们喜欢在沃野旁的泥土路上边走边聊,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坐到酒楼的酒桌前。

角落临窗,这是他们常坐的地方。坐在这里看看街上行人,畅谈万事万物,等到西天云霞耀眼夺目时离席回家,这在那个动乱的时期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要来几盘小菜,一壶浊酒,两只碗,两双箸,两人不急着聊天,而是先将一碗芳香四溢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在为寒月之事烦恼?”丘户首先发言。做为徐夫人近邻,与徐夫人交友数年,听徐夫人诵读诗文那么多日子,陪徐夫人在这酒楼上饮下那么多的酒,丘户对徐夫人的了解丝毫不亚于徐夫人之妻。

徐夫人听完只是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叹出了心中苦楚,叹出了世间悲凉。

“徐夫人,一切自有天命,上天给了你寒月,你就尽力好好守护它,若是上天要将其转给别人,你就是再怎么不愿又怎样。”丘户淡淡道。其实,丘户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徐夫人,他不如徐夫人那般饱读诗书,也不如郑师傅那般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作为徐夫人的好友,看着徐夫人眉宇间凝重的忧愁,却无法帮其化解,丘户的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如令人不安的烟霭在胸臆中盘旋。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多了。放心吧,我没事。”听了丘户那可有可无的安慰,徐夫人展颜露出轻松的神情道。他知道丘户始终为自己担忧着,可他怎能让自己的好友为自己担忧呢。

“好,来,喝酒。”看到徐夫人露出轻松的神情,丘户的心弦也一下子松了许多,那一丝愧疚也淡了一些。

普通的陶碗,里面是琥珀色的赵酒,涟漪圈圈阵阵,里面的自己破碎得看不清,徐夫人将碗送到嘴边,凛冽的赵酒接触到嘴唇,欢快的经过喉咙溜到肚子里。仅仅一口酒下肚,徐夫人心中舒坦了许多,这是以前从来未有的感觉。

酒碗放下,一个穿着黑色布衣的陌生人走到桌边,徐夫人和丘户不约而同的看向来人。那人虎背熊腰,头发披散,脸上肌肉纵横,目光锐利如鹰,他的腰间悬着一把剑,剑在剑鞘之中,无法知道剑刃如何,但应该是一把好剑。

“先生应该就是徐夫人吧。”来人对徐夫人粗重的说道。

“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有何指教?”徐夫人知道,如此人物无非是前来找自己切磋的,可他还是装作一无所知般问道。

“明日此时城外树林前,还望阁下赏脸前去。”那人平静的说完,转身离去,离去的刹那,他的嘴角轻微的上扬,挤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笑容。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徐夫人和丘户久久沉默不语。丘户如何想到他刚刚安慰了徐夫人一句,慕名挑战者就来了,而徐夫人感到此人不同寻常,绝非先前那些在自己的寒月面前连刀都无法拔出的泛泛之辈,此次应战,只怕凶多吉少。

“手持寒月,未有败绩。来,我们接着喝酒。”徐夫人强自镇定的道。他不能轻易的露出愁容,不能让丘户为自己忧心忡忡。

一个下午,徐夫人和丘户谈天说地,却心照不宣的对寒月刀闭口不提。

是夜,明月高悬,蛙鸣之声此起彼伏,黑色的风游来游去,徐夫人房间里没有昏黄的烛光,只有从敞开着的门处流泻进来的月光,月光如纤尘不染的白色床垫铺在地上,徐夫人站在这床垫上看着外面。他的思绪随着外面的夜风在飘摇着,仅仅一个月之前,自己还是一个无名书生,即使再走过数十年的岁月,当自己闭上双眼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可现在,因了一把从天而降的寒月刀,自己的名字和寒月刀一起在天下侠士之间广为流传,众多的侠士为了扬名立万,风尘仆仆的来找自己切磋,今日之前的那些人都因为兵器都无法拔出而失望离去,可明天的那个人呢?那个人看似喜怒不行于色,可实际上是志在必得,否则怎会只有那只言片语。明日到底去还是不去?

6

徐夫人出门了,向当初发现寒月刀的那片树林,在妻儿和管家的注视下。

太阳还是和昨天一般炎热,尽管手握寒月,可额头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水珠。可以看到树林前的人影了,可是,为什么是两个人?徐夫人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带着这份紧张和疑惑,徐夫人继续不急不缓的往前走着,在走到某一处时,徐夫人突然放松了下来,因为他看清了树林前的两个人一个是昨日的大汉,另一个是丘户。

“你怎么来了?”走到树林前,徐夫人问丘户道。

“担心你,来看看。”丘户脱口道。

瞬间,徐夫人心中流过一丝暖流,他没有言语,只是点了一下头。

“徐先生,可以开始了吧。”大汉不耐烦的道。

听到大汉不耐烦的喊叫声,丘户退到一株大树旁,徐夫人看着那个大汉,眼中露出坚毅的光芒。徐夫人和大汉都屏息静气,凝神戒备着,他们两人似变成了两只狼,两只凶猛睿智的狼,他们紧紧的盯着对方,等候对方露出破绽,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可以。

时间点滴走过,一阵风刮起了地上的落叶,在落叶纷飞的时候,徐夫人霍然拔刀,寒气立时如巨浪充斥了整个空间,在寒气袭来的刹那,大汉的身体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平静的湖面有了一丝涟漪,可仅仅眨眼的功夫,大汉又镇定下来,他双足发力,宝剑瞬间出鞘,然后整个人如一只暴怒的黑熊向徐夫人席卷而去。“当”的一声脆响,宝刀和宝剑相击,寒月刀震颤了一下,徐夫人的虎口产生明显的痛感,而大汉的宝剑则成为了两部分,一部分在手上,另一部分在地上,大汉的头发也被斩断了几缕。当发丝着地的时候,大汉的鲜血已经在地上绽放成了一片花海。在甜腻的血腥味中,徐夫人把刀送回了刀鞘,他怔怔的看着大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眼睛里是空洞和错愕。同样错愕的还有在一旁观看的丘户。丘户和徐夫人一样,虽然那是战乱的年代,可谁都没有看过有人流着鲜血死在自己面前。曾以为死亡是那么一件随意的事情,可当死亡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惊魂未定的丘户跌跌撞撞的走到徐夫人身边,扶着徐夫人,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倒躺在血泊里的人。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树林里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在夕阳西斜的时候,徐夫人和丘户已经将大汉埋到土里了。对于四处漂泊的侠士来说,入土为安或许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

那晚,徐夫人直到很晚才睡,那殷红的人血和大汉倒下的身影成为了他心头的一个阴影,但他也知道,他不得不那样做,他要好好守护寒月刀,直到生命的了结。

代城不如邯郸那般广阔繁荣,代城的宫阙也不如邯郸的那般豪华气派,邯郸的宫阙就像王后,雍容华贵,举止大方得体,一颦一笑间都展示出辉煌赵国的气势,而代城的宫阙是那样的潦草,那样的让人看了心里感到憋屈,就如同一位失宠的妃子,只能在某一个角落里幽怨的唉声叹气,咒怨那不公的命运。可无论代城宫阙如何的不堪,它现在毕竟是这个龟缩一隅的赵国的都城,毕竟是代王嘉的居所。

代王嘉已经在这宫阙里待了几年了,他的每一日都是在这个宫阙里流逝的,在各种繁琐的政务间流逝的。如今的赵国危如累卵,西方的秦国虎视眈眈,周边的列国也是垂涎三尺,作为王室继承人,代王嘉为了赵国的存亡殚精竭虑。为了赵国,他舍弃了狩猎,舍弃了大多数的歌舞,舍弃了太多豪华的陈设和铺张的宴席,为了赵国焦头烂额的他很累了,他常常会在处理政务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趴到案上进入噩梦连绵的梦境。

此刻,代王嘉又累得趴下了。温柔的烛光将书房内照得亮堂堂的,旁边的内侍看着疲惫不堪的代王嘉,想唤醒他,可又于心不忍。

“我王,臣赵守城求见。”书房外响起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

听到书房外有人求见,内侍无奈之下唤醒了代王嘉,代王嘉睁开惺忪的双眼,一脸倦容。“进来。”代王嘉有气无力的道。

书房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我王,臣有事禀报。”那个男子恭敬的道,同时,他疑虑的瞥了瞥代王嘉旁边的内侍。

代王注意到了赵守城的一瞥,对赵守城的意思心领神会。若只是一般事务,赵守城不会如此谨慎,而能够让赵守城如此谨慎的只有几日前自己交代给他的那件事。

“你先下去吧,没有要紧事就不必进来了。”代王嘉对内侍吩咐道。

“喏。”内侍答应一声匆匆走出了书房。

在内侍关上书房的门后,代王嘉接着对赵守城道:“让你办的事有眉目了?”

“诚如市井传言,徐夫人所持寒月刀却乃天下无二的神兵。今日,我一门客于城外树林内观徐夫人与一侠士比试,据门客所言,寒月一出,四周立时冷若寒冬,而寒月之锋利也是天下罕见,仅只一招,那比试的侠士便剑断人亡。”赵守城一五一十的禀报道。

“如此说来,这寒月刀当真天下无二。依你之见,此刀当值几何?”代王嘉一下子兴味盎然,如本来恹恹欲睡的孩童突然看到自己向往已久的玩具一般。

“依臣之见,此刀非同一般,怕是当值万金。”赵守城小心翼翼的道。他清楚,如今赵国今非昔比,万金之数绝非零星半点,代王对此必然难以决断。

果然,不出赵守城所料,代王嘉在听说寒月刀当值万金之数时,原本荡漾着些微笑容的脸瞬间凝固了,随之而来的便是犹豫和忧愁,笑容的花朵凋零成了过去。

“我王,如此宝刀想必乃是天赐,天赐此刀于我赵国必有深意,万金之数也是值得的。”赵守城看到代王嘉凝结的脸,接着道。

人都是有私心的,代王嘉也不例外,这几年的政务几乎剥夺了代王嘉所有的娱乐,他急切需要一样能够满足私心的东西,寒月刀无遗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这层窗户纸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捅破的,赵守城对此一清二楚。

书房内一下子寂静了,所有的声音都隐藏到了旮沓角落里,唯有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在耳。过了一会,代王嘉说话了。

“好,你明日便带万金到徐夫人处购买寒月。此事决不可让他人知晓。”

听到代王嘉的话语,赵守城暗自松了一口气。“喏,臣明日一早便去。”

7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辚辚驶出了代城,往徐夫人居所而去。

马车停下了,停在徐夫人庄园门前,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从车中走出来。他站在门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庄园,他刚走进大门,管家就轻捷的跑到了他的面前。管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来人,发现来人眉目尚算清秀,一件黑色衣服上绣了些精美的图案,实在猜不透对方是什么来头,若是一般侠士,绝不会是如此打扮,若是朝中大臣,可徐夫人在朝中并无认识之人。

“敢问先生是?”管家询问来人。

“在下乃是一商人,前来求见徐夫人的。”来人很是客气的道。

听对方是一商人,管家心头的疑云不减反增,徐家世代与商家无甚瓜葛,更何况,如今的代城别说是商人了,便是小贩也稀少得紧。可对方毕竟是客,作为管家,自己实在不好盘问太多。

“稍等,我去禀报一下。”说完,管家大步流星的往徐夫人房间走去。到了房前,管家急促的敲着门,那声音便如鸟雀啄木一般。

“进来。”屋内传来徐夫人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开了,阳光澎湃涌进。

“外面有人求见,他自称是一商人。”管家如是说。

“商人?”徐夫人眉头微蹙,目光离开了手中的竹简,凝定在空中某一点,口中小声嘀咕着。他在思索着,在记忆里翻箱倒柜,试图找到和商人有关的记忆碎片,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以及父亲、祖父等人都没有和任何商人打过交道。

“厅堂会客。”徐夫人果断的道。既然来人自称商人求见,就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来,徐夫人内心如此想着。

管家出去了,将客人领到厅堂,徐夫人也收拾好竹简关门往厅堂而去。徐夫人和来人都已经在厅堂入座,徐夫人警惕的打量着来人,发现来人神态绝非剑士所有,可那神态间透露出的气质又显出他绝非泛泛之辈。徐夫人眉宇间有了那么一丝疑惑、忧愁、警惕。而来人在初见徐夫人那一刻,心中也有些微诧异,在他的印象中,徐夫人应该是一个白面书生,可眼前的徐夫人憔悴消瘦,不似书生。为了不让对方发觉自己的诧异,来人正襟危坐,将目光移向他处。

“先生是商人?”徐夫人试探性的问道。

发觉徐夫人询问自己,来人清了清嗓子,用粗重的口音道:“正是,我乃燕国商人孙忠。”

“徐某人从未与商人有交,家父及祖上亦是如此,不知孙忠先生所来为何?”徐夫人不慌不忙的道。

“听闻徐夫人手持刀皇寒月,击败数位侠士,名动天下,因而前来一观宝刀。”孙忠没有丝毫惊慌,眼眸深处一如平静的湖面,不起波纹。

孙忠话音刚落,管家就拿着酒和碗等东西进来了。管家把碗放到两人面前,替他们倒好了酒。

“薄酒小菜,先生将就了。”徐夫人微笑着道。

孙忠看到面前盛有凛冽赵酒的碗,眉头难以察觉的皱了一下,随即,他端起粗糙的酒碗,嘴唇触碰到碗沿,凛冽冲鼻的赵酒如涓涓细流流入口中,最终落到肚子里。孙忠没有一饮而尽,碗中还残留着大约一半的酒在微微荡漾着。

“好酒,凛冽,够劲,正宗的赵酒。”孙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由衷的赞叹着。

“先生千里迢迢到此真的只是为了一观宝刀?”徐夫人说道,语气中是满满的质疑。刚才,他将这个自称孙忠的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连同孙忠看到农家粗糙的酒碗时的那个蹙眉。

孙忠闻言心中猛的一沉,他没想到这个徐夫人如此轻易的就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洞穿了。“徐夫人,话已至此我也就只能和盘托出了,我此次前来最主要的是为了购买你手中的寒月刀,为此,我愿意出万金之数。”孙忠相信,无论是谁在听到万金之数时内心都会动摇的,之后,自己只要三言两语推波助澜,对方一定会痛痛快快的答应的。

孙忠有一点想对了,万金之数四个字溜进徐夫人耳中时,徐夫人却是有些错愕。万金之数可以置多少房间?多少田地?可以买多少盐铁?可错愕和这种想法也只是如天际闪电一闪而过,在一线皎白之后,一切依旧是黑色的,沉寂的,徐夫人的内心依旧是平静的。徐夫人还需继续打探孙忠的身份,他相信,孙忠一定不是一个商人。

“先生说和盘托出,可在我看来,先生依旧在躲躲藏藏啊。一个燕国商人,神态举止之间怎么可能透露出贵胄大夫才有的气质,更何况,从先生方才饮酒之前的蹙眉来看,先生平日饮酒所用的怕是酒爵吧。”徐夫人说得风平浪静,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波涛汹涌,此刻,他很害怕对方说出自己所猜想的那个答案。咕咚,喉结一动,一口酒下肚了,徐夫人希望这凛冽的赵酒可以让他的内心稍稍平静一些,可他的希望落空了,对方的沉默让他越来越不安。

沉默,在听了徐夫人的话后,孙忠缄默不言了,何谓无奈,何谓痛苦,孙忠此刻又一次体会到了。孙忠如何会知道徐夫人如此敏锐,如山林中的野狐,更不会想到徐夫人会如此步步紧逼。事到如今,或许只能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可是,如若此事随着这夏天的热风传遍代城,传遍朝野,后果会怎样呢?孙忠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着端着酒碗停在半空纤毫毕现的手,孙忠悲凉的叹息了一声。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徐夫人果真慧眼,在下的确不是燕国商人,我乃中大夫赵守城。买刀之事也是代王之意,徐夫人可想清楚了。”说完,赵守城舒了一口去,这句话费去了他太多的力气了。

另一方面,徐夫人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只是,他并不轻松,在大石落地的同时,他的心上插了无数的针,这些针扎得他很痛,因为来人的身份和自己预料的一模一样——赵国中大夫。徐夫人并非能言善辩之人,面对如此情况,他似乎只能冷言相对了。

“赵大人,请您回禀代王,这寒月刀乃是天赐,岂能轻易买卖。”徐夫人虽然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可那么一点笑容在这冰冷得刺骨的话语面前却成了一种傲然和鄙夷。

徐夫人的反应完全在赵守城意料之外,他怔怔的看着徐夫人,感到难以置信,难以相信徐夫人就这么决绝的拒绝了。

“徐夫人,赵国虽危,可代王毕竟还是赵国的王。”赵守城抱着一线希望道。

是啊,代王毕竟还是赵国的王,还是那个拥有赵国千千万万人生杀大权的王,如若代王因为自己的固执而恼羞成怒,自己和妻儿可就危在旦夕了。这种顾虑从猜测到来人的真实身份时就在徐夫人的心头盘旋着,就在他的脑海里折磨着他,他的头上好像悬了一把剑,这把剑可以轻而易举的让自己魂飞魄散,可捉弄人的是这把剑是否落下完全取决于自己。

“请赵大人回去禀报代王,我意已决。”徐夫人道。

赵守城再一次惊愕得说不出话,他看着徐夫人看了好久,好久,久得沧海桑田一般。最终,他只是无奈的丢下一句“告辞”便离去了。

“管家,送客。”在赵守城告辞的时候,徐夫人对管家吩咐道。管家闻言,立即与赵守城一道走出了屋子。

看着赵守城离去的背影,徐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代王啊代王,赵国是你要守护的,寒月是我要守护的,若是你能用寒月兴国利民,我又何尝不能将寒月献出,可你派一中大夫携万金前来购买只为你一人私心,我如何能将其献出呢。看来,只能以死相护了。徐夫人在只剩下自己的厅堂里自言自语着。

8

代城宫阙里的花园并不大,比起邯郸宫阙里的简直小得可怜,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奇石,曲水花草一应俱全,代王嘉也会在难得的闲暇时间来这里慰藉自己疲惫的身心。此刻,他正在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的陪伴下闲庭漫步。突然,他瞥见赵守城正往自己这边匆匆走来。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容,这种笑容不是那种闲适漫步时淡淡满足的笑,而是欣喜的笑,宝刀将至的欢快。

“都下去吧。”代王嘉挥了挥手,轻声屏退了左右。

“我王。”赵守城对着代王嘉深深一躬。

“放心吧,此处除你我外并无他人。”代王嘉的声音里饱含着喜悦之情,如小鸟欢快的鸣唱。可这喜悦的声音在赵守城听来却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令人不安,他不想扫了代王嘉的兴,可他又不能不这样做。

“启……启禀我王,徐夫人……他说……寒月刀是天赐之物,不可买卖。”无功而返的赵守城惴惴不安的道。

代王嘉听了赵守城的话大惊失色。徐夫人小小庶民竟敢违抗王命?代王嘉感到自己已经颜面无存。

“那徐夫人是否知晓购刀乃我个人之意?”赵王嘉阴沉着脸冰冷冷的问道。

赵守城如被马蜂蛰了一下,全身颤抖了一下。代王嘉还是问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知……知道了。”赵守城战战兢兢的道。他知道,徐夫人的大限之日到了,为了避免朝野和国人知道此事原委,代王嘉一定会痛下杀手的。

“那……如此可好,以百二十剑士去徐夫人那暂借寒月刀。”代王嘉沉吟了片刻后冷言冷语道。

“喏。”赵守城应了一声,然后就离开了这小得可怜的花园。

另一方面,在赵守城离开后,徐夫人就去了妻子的房间,在进房间之前,他呆呆的站在门前站了好久,站得双腿发软,站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妻子自从嫁给自己开始,就没有享受过一天荣华,就没有穿过一件锦衣,就没有享用过一顿珍馐。可他只能于心不忍的敲门走了进去。

徐夫人看着妻子,眸子里满是歉意,满是不忍。“娘子,我……”徐夫人话未说完,妻子的手已经堵在了他的嘴唇上。“我都已经知道了,我一直在外面听着。”妻子说着,泫然欲泣。

看着面前妻子一半妩媚一般悲凉的模样,徐夫人心里某一个地方决堤了,酸楚疼痛不由分说的四处乱窜,让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让视线模糊起来。

“你就不能一起走吗?”妻子问着,声音里已经满是哽咽。

徐夫人无言以对,他只能无奈而悲伤的看着妻子,他只能用沉默来回答妻子。夏天,热的天,可这间屋子里却冷得让人受不了,冷得恍若寒冬时节。徐夫人的内心在深深自责,小时候站在阡陌上,看着那个在春风中欢快的放飞纸鸢的女孩,暗自决定要好好保护她,数年后,那个小女孩蜕变成了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自己也可以用并不十分坚实的臂膀为其遮风挡雨,可如今,自己突然就不能全力以赴的保护她了,甚至无法与其一道逃走。

寂静,哀凉,上天给地上的人设下了一个又一个局,让他们痛苦,让他们分离,让他们即使泪流满面也只能相顾无言。

妻儿走了,坐在一辆吱嘎乱响的马车里,管家也走了,驾着一辆吱嘎乱响的马车。回忆着一抹晚霞里妻子一半妩媚一半悲凉的脸庞,徐夫人的心中泛起阵阵刺痛,在这刺痛中,徐夫人用完了晚餐,迎来了夜幕的降临。

旷远无边的黑幕镶嵌着数颗亮闪闪的星星和一轮皎洁的圆月,它们在天上做旁观者,旁观着人世间的一切。地上,徐夫人的庭院里,没有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只有黑色的夜风在呜咽,暑热也被它们赶得所剩无几。徐夫人一身素衣,握着刀皇寒月,独自站立在庭院中,他双目微闭,聆听着风声,任夜风穿堂而过。他的心已经不那么痛了,他知道他做的是对的,他知道这样做或许是对妻子最好的保护,如若代王发现自己带着寒月出逃了,代王定会全赵国秘密通缉自己和妻儿,如此,妻儿反是在劫难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夜风在耳边呜咽了好久方才听闻有一些杂音,杀手来了。徐夫人睁开了双眼,发现周围的围墙上不断有人敏捷如野猫一跃而下,可洞开着的大门却没有走进来一个人。那些身着夜行衣,手持精铁所打造的锋锐刀剑的杀手们在看到傲然挺立在庭院中央的徐夫人后都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该立即动手,先发制人。

“代王可真看得起我,竟然如此兴师动众。”等到围墙上再无人跃下,徐夫人方才启唇冷声道。徐夫人知道,此番前来的都是武艺高超身怀绝技的高手,面对如此情景,最先要做的就是镇定。

“徐夫人,你手持神兵,我们这百二十人中任何一人都绝非你的对手,可若是我等一同动手,只怕你也会非死即伤。若是你现在将你手中的神兵暂借代王,我们便无需兵戎相见。”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人冷静的说道。

“暂借,归期几何?只怕遥遥无期吧。”徐夫人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目光冰冷锐利的落在为首的黑衣人身上。

与徐夫人对视着,黑衣人首领只感到浑身冰凉,双腿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着。他听说过寒月刀的威力,更亲眼目睹过。在代城城外的树林里,他看到徐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一个威猛侠士倒躺在殷红的血泊中。

“上,速战速决。”再也忍受不了徐夫人那似乎要洞穿自己身体,凝结自己奔涌着的血液的目光,首领恼怒的命令道。

一声令下,四周的黑衣人如黑色蝙蝠向垓心涌去,眼看就要被黑色潮水淹没,徐夫人霍然拔刀,清光凛冽,寒气弥漫,四周的黑衣人身体都是一阵颤抖,涌来的潮水顿时止住了,其中有几个已经被寒月刀割裂了皮肤,可是并没有鲜血四溅,他们的经脉已在瞬间断裂,他们的身体已经被薄薄的冰所覆盖,他们已经死了,或因经脉寸断而亡,或因寒冰包裹而冻死。

原来杀气越重,寒气越重,被伤到的人不会流出鲜血,而会直接被寒气凝结。杀手们和徐夫人都诧异于寒月的威力,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声龙吟,黑衣人首领闪电般拔剑继而又如黑色闪电冲向徐夫人,徐夫人眼疾手快,以寒月斜砍其肩部,可黑衣人首领速度更快,只一个瞬间,他便用剑挡住了寒月。清脆刺耳的撞击之声尚在耳边回响,黑衣人首领已经如脱兔迅速闪到了徐夫人身后。眼看背部将被刺中,徐夫人步子连动,身轻如燕的避开了。其余的黑衣人见首领已上,纷纷挺着刀剑向徐夫人袭来,徐夫人寒月连挥,刀光闪闪,与众多的黑衣人酣战在一起。虽然周围已如寒冬,可徐夫人的前胸后背依旧被滚滚而下的汗珠浸湿了。

双拳难敌四手,两耳难顾八方。渐渐的,徐夫人体力不支,露出了破绽,后背出现了空门,一把寒芒闪烁的利剑刺中了后背,所幸黑衣人因为寒气侵体,长剑未能贯穿徐夫人的身体。后背被刺,徐夫人脚下一个踉跄,左肩又被前方的一个黑衣人刺中。鲜血大滴大滴的落下,在地上绽放成红色的花海,如熊熊烈火燃烧着。

片刻之后,徐夫人已经伤痕累累,地上也已经血迹斑斑,黑衣人结冰的尸体也四处散落堆叠着,整个庭院成了黑色和红色交错的涂鸦。剩下的数十名黑衣人和徐夫人对峙着,看着周围剩下的毫发无伤的数十个黑衣人,徐夫人知道败局已定,无力回天了,他只能守护寒月到此刻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在呜咽的夜风中悲凉的苦笑着。他把寒月刀举到自己脖子前,手腕轻轻抖动了一下,皮肤破了,刀刃的冰凉和锋利之感传遍全身,鲜血点点渗出,沿着脖子汩汩而下,沿着寒月洁白莹润的刀身顺流而下。徐夫人倒下了,倒在血泊中,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衣服更红了,红得如火在燃烧。徐夫人是庭院中唯一一个死去而没有凝结的人。天上的明月似乎再也不忍目睹这惨绝人寰的场景,无奈的躲到了乌云后面。

时空凝结了片刻,黑衣人首领走到徐夫人尸体前面,拿走了地上沾着徐夫人鲜血的寒月刀,其余的黑衣人则背着同伴僵硬的尸体一道离去了。

9

翌日清晨,太阳尚未羞怯的从东方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丘户红着眼睛走进了徐夫人家的庭院,昨晚,他将隔壁徐夫人家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布衣,他无法挺身而出,他只能彻夜不眠,让眼泪点点滴滴的落下。作为好友,他似乎只能为徐夫人收尸安葬了。

徐夫人入土为安了,他的墓碑上只有“徐夫人”三个字。丘户神伤的站在墓前,目光始终黏在墓碑的字上,丘户的旁边,郑师傅也悲伤的看着墓碑上的三个字。

“或许我不该教他铸刀之术的。”郑师傅声音有些暗哑的说道。此刻,他的内心是满满的悲伤,当初,他为寒月惊叹过,赞赏过,他从内心里欣羡过徐夫人,如今,寒月已入深宫,徐夫人已入泥土。

“就算你不教,徐夫人还是会请教别人的,那是天赐,是他执意的守护。”丘户说道,声音同样有些暗哑。此刻,他的内心也是满满的悲伤,从前,总有一个叫徐夫人的人到他家里诵读诗文给他听,每个月徐夫人都会请他到城里的酒楼上喝酒,谈天说地,直到霞光万丈时方才归去。可如今,徐夫人走了,以后就没人诵读诗文给他听了,以后他就只能独自一人,形单影只的在酒楼上借酒浇愁了。可丘户知道,除了他和郑师傅外,满心悲伤的还有如今不知在哪个地方的徐夫人妻儿和管家。

另一方面,代王嘉如愿以偿的得到了日思夜想的寒月刀,可得到寒月的他生不如死,每当夜风呼号时,他总能梦到鲜血淋漓的徐夫人在追着自己索命。王妃,子嗣也相继而殁。不堪噩梦折磨的代王嘉只能用宝鼎镇住寒月。未及一年,赵亡,寒月落入秦王之手,后刘邦入咸阳,寒月也不知所踪。